红星轧钢厂的连铸车间沉浸在批量生产的热潮中,"红星 1 号" 连铸机的轰鸣声响彻厂区,钢坯如银色溪流般源源不断。
李向前刚从京城机械厂回到厂里,肩膀还带着疲惫,茶水还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3 号轧机方向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有人在地下引爆了哑炮,车间顶棚的灰尘簌簌落在粗瓷碗里,荡起细小的涟漪。
他攥着听针狂奔到现场时,3 号轧机的齿轮箱正往外喷溅着黑色润滑油,高温让油滴在空中凝成细小的烟柱,金属断裂的啸声像生锈的锯子在切割钢板,逐渐低哑成轴承空转的咔嗒声。
值班工长老张浑身沾满黏腻的油污,扳手从无力的指间滑落,砸在水泥地面发出当啷声:"李工,转速表突然跳到 120%,齿轮箱跟着就爆了!"
断裂的齿轮齿牙散落一地,截面闪着金属的冷光,像被暴力扯断的白玉雕琢。李向前蹲下身,指尖刚触到齿轮箱外壳就猛地缩回 —— 灼烫感顺着指腹蔓延,粗略判断温度己超过 120℃,是正常运行温度的两倍。
他掏出磨得发亮的听针贴紧轴承座,杂乱的振动波通过金属杆传入耳中,如同急诊室里紊乱的心电图,与他在机械厂调试时熟悉的平稳震颤截然不同。
技术科的检测报告摊开在案头,润滑油更换周期从 7 天延长到 15 天的修改痕迹清晰可见,巡检记录里 "振动值正常" 的批注边缘毛糙,蓝墨水在纸页上洇开淡淡的晕圈 —— 这是事后补填的痕迹。
更刺眼的是生产调度表,王副厂长的红笔批示 "提高效率" 下,运转时间被粗暴地改成 16 小时,像道狰狞的伤口横在制度文件上。
会议室里,吊扇在头顶发出恼人的吱呀声,王副厂长的红袖章歪别在胸前,布料边缘还沾着昨天的钢渣。
他翻动生产报表的手指有些发颤,纸页沙沙声盖不住声音里的急切:"老李,连铸机都批量生产了,轧机这边要是拖后腿,部里的锦旗还能挂得住吗?" 他的指尖划过 "日产量提升 30%" 的标注,指甲在纸面留下淡淡的月牙痕。
李向前将检测报告拍在桌上,纸页撞击声惊飞了停在算盘上的苍蝇:"王厂长,齿轮箱的承载极限在设计图第 17 页写得清楚。"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图纸的红色警告线上,"润滑油更换周期减半,相当于给设备喂砒霜。" 投影仪将齿轮箱的应力分析图投在幕布上,超载区域的赤红像块流脓的伤口,灼痛着每个参会者的眼睛。
杨厂长的算盘珠子在掌心转了三圈,终于开口:"老王,老李在机械厂时就反复强调过设备维护......"
话没说完就被王副厂长打断,后者的茶杯磕在搪瓷杯垫上,溅出的茶水在 "安全生产" 标语上留下深色斑点:"维护维护,现在是争分夺秒的时候,难道要让设备躺在那儿睡大觉?" 但当他的目光扫过李向前带来的齿轮断口样本,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声音像被掐住的琴弦般低了下去。
李向前突然起身,帆布包带在肩头勒出深深的红印,他掏出在机械厂熬夜整理的齿轮寿命曲线表,纸页边缘还留着机油的痕迹:"同志们看这里," 他的手指划过曲线陡峭的拐点。"
当每日运转超过 10 小时,故障率不是线性增长,是指数级爆炸 —— 这是用三台报废轧机做了 127 次实验的数据。" 表格下方,机械局的红色公章盖得格外端正,油墨渗入纸页,像枚沉甸甸的勋章。
王副厂长盯着 "60% 故障率" 的数字,袖章边缘的线头在吊扇的微风中轻轻摇晃,让他想起去年冬天,李向前在锅炉房冻掉手皮调试煤粉喷吹的场景。
那时的老李,也是这样用带血的手掌按在冰冷的阀门上,现在这双手,正指着科学的铁证。他突然抓起茶杯猛灌,却被凉茶冰得打了个寒颤 —— 原来茶水早己凉透,正如他此刻逐渐冷却的冒进念头。
技术科的保险柜打开时,扬起一阵轻微的灰尘。李向前翻出被修改的检测规程,熟悉的钢笔字迹里,突然插入几处陌生的蓝笔批注,像白墙上的污渍。
新的生产调度会从晌午开到日落,西斜的阳光将参会者的影子拉得老长。李向前站在窗前,连铸机的光芒映在他的镜片上:"同志们看窗外,连铸机每分钟的振动频率都是经过 187 次调试确定的," 他转身指向挂图,"效率提升的前提,是每个环节都踩在科学的鼓点上。"
最终通过的新方案摊开在会议桌上,"三查七检" 制度用红笔重新标注,生产时间严格限定在 10 小时,王副厂长的签名在 "设备维护优先" 条款下显得格外工整。
他放下钢笔,抬头时眼里带着少见的坦诚:"老李,我就是怕落后,怕辜负了部里的期望......"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接下来的三个月,李向前的白大褂上永远沾着齿轮油和粉笔灰。他带着工人逐台校准振动监测仪,将听针检测法编成口诀:"一贴二听三对比,振动异常早处理"。
在齿轮箱旁,他用母亲分拣废铁时的磁石原理,设计了简易温度警报器 —— 当温度超标,磁石掉落撞击铜铃,清脆的响声成为车间新的安全信号。
深秋的早晨,薄雾笼罩着厂区,3 号轧机的齿轮箱传来均匀的转动声,像老座钟的摆轮在报时。李向前的听针贴紧箱体,稳定的震颤通过听针传入掌心,与远处连铸机的轰鸣形成和谐的二重奏,这是他三个月来最熟悉的工业乐章。检测报告上,设备故障率 60% 的降幅旁,良品率 89% 的数字格外醒目。
王副厂长站在操作室门口,手中的搪瓷杯冒着热气,红袖章端正地别在胸前,袖口的修补针脚细密整齐。"老李," 他递过茶杯,蒸汽模糊了眼镜片,"以前总觉得土办法不如洋设备,现在才知道,没了制度兜底,再好的设备也是一堆废铁。"
技术科的公告栏前,几个青工围在李向前手绘的齿轮箱保养示意图前,图上的听针图案旁,用红笔写着:"设备如人,需用心呵护"。陈雪茹来送午饭时,阳光穿过窗棂,在图纸上投下齿轮状的光影,像枚金色的勋章,奖励给每个懂得尊重科学的人。
当第一炉符合新标准的钢材下线,李向前的手掌抚过钢坯表面,光滑的触感让他想起齿轮箱爆裂那天的狼狈。
此刻的厂区里,连铸机的轰鸣与轧机的转动声交织,街道办的妇女们推着干净的废铁车经过,磁石碰撞的叮当声与设备的律动完美契合。
他知道,这次事故教会大家的,不仅是设备维护,更是在狂热中守住科学的底线 —— 当速度与制度齐头并进,钢铁工业的齿轮才能在时代的轨道上,稳健地转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