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内,如懿自恍惚中骤然惊醒。
她瞳孔骤缩,往日清泉般的眸子此刻盛满惊涛骇浪,纤长睫毛剧烈颤动,恍若折翅的蝶。
玉指无意识攥成青白玉拳,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却浑然未觉疼痛,唯有脑海中惊雷滚滚——方才阿箬那句“神龙摆尾”如利刃剖开她精心缝制的记忆锦囊。
往昔温存如潮水倒灌:昔日为他擦拭身体的情景历历在目,温热触感仿佛还萦绕指尖,结实的肌理在烛光下泛着蜜色光泽,就连……就连那处隐秘的弧度都清晰如刻。
此刻这些缠绵记忆却化作毒蛇,撕咬着她对渣渣龙最根本的认知。
“放肆!”她陡然拔高声调,金丝绣纹的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鬓间珠翠碰撞出凌乱音节,“渣渣龙乃真龙天子,岂容你等编排这等荒唐……”
话音戛然而止,喉间涌上的腥甜让她瞳孔震颤更甚。
她脑海中走马灯般掠过与渣渣龙相处的朝朝暮暮,那些缱绻画面此刻却化作淬毒的银针,一根根扎进心脉——犹记烛影摇红时,自己曾执帕为他擦拭身躯,指腹下温热的触感如春潮漫过肌肤,结实的肌理在绢帕下贲张起伏,就连隐秘的臀峰曲线都似月下玉山,纤毫毕现地烙在记忆深处。
此刻这些私密的印记竟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将她对"枕边人"的认知剜得鲜血淋漓。
因而“绝无可能”西个字卡在喉间,化作细碎的呜咽。
她踉跄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汉白玉栏杆,冰凉的触感却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明三分——若真有龙尾藏于明黄袍角,那这些年枕边人的体温,岂不成了天底下最荒谬的骗局?
李玉闻言浑身剧震,踉跄着爬行半步。
他面色煞白如纸,惶恐之色溢于言表,冷汗顺着鬓角簌簌滑落,后颈的衣料洇出深色水痕。
双臂高高举起作揖时,指尖不受控地痉挛着,嗓音打着颤带出哭腔:“渣渣龙乃九五之尊,真龙岂会生异相?奴才服侍圣驾多年,曾亲眼见过天家玉臀——那年冬至侍奉汤泉,奴才跪在屏风外伺候,但见那玉雪般的臀瓣无暇,光滑如剥壳鸡蛋,何曾有过半分龙形?”
说到激愤处,他喉头哽咽得几乎破音,瘦削身躯筛糠般抖个不停,活像条被暴雨浇透的癞皮狗,生怕遭主人厌弃般死死盯着龙椅,全然不见往日半分体面。
雕花回廊下,各宫嫔御的珠翠簌簌作响,精心描绘的远山眉因惊惶微微颤动。
不知是谁先打破了寂静,众妃嫔如春日惊蛰的雀儿般纷纷开口,七嘴八舌诉说着各自所见。
“本宫在怎了跟前侍奉多载,从潜邸到宫闱,哪个时辰不是贴身伺候?”一位年长的妃子扶了扶鬓边摇摇欲坠的东珠步摇,保养得宜的面容因激愤泛起薄红,眼角细纹如刀刻般深了几分,“更衣沐浴哪样少得了本宫?圣体何曾有过半分异样?这阿箬定是中了邪,竟敢编排这等大逆不道的疯话!”
话音未落,穿杏色宫装的年轻妃子在便执帕子轻拭眼角,娇声附和道:“姐姐所言极是。上月十五渣渣龙在汤泉宫沐浴,嫔妾亲眼见着渣渣龙龙臀如满月般光洁,肌肤胜似初雪,哪来什么龙尾?”
说着以扇掩唇,眼底泛起羞红,“若真有那等异物,嫔妾岂会瞧不见?”
众妃嫔闻言愈发群情激奋,掐丝珐琅护甲敲在青玉案上叮当作响。
有性急的己扯着绢子要往慎刑司去,说是要亲眼看那贱婢受夹棍之刑,看她还敢不敢胡乱攀诬天家圣体。
御花园内气氛凝滞如冰,值守的侍卫们虽恪守本分垂手而立,可眉宇间浮动的疑云却愈发浓重。
他们彼此交换着惊愕的眼神,腰间佩剑随呼吸起伏发出细碎颤鸣,仿佛连寒铁都为这荒谬场景所震颤。
突然爆发的哭喊撕裂了诡异的寂静。
十数名宫人如麦穗般齐刷刷俯跪在地,织金缎面宫装与青砖相撞发出闷响,颤巍巍的语调里裹着哭腔:“渣渣龙明鉴!奴才们侍奉圣驾多年,岂敢欺君?渣渣龙龙体怎会有……怎会有那等荒唐之物!”
有人以额触地久久不起,有人死死攥住衣摆抑制战栗,更有胆小的宫女将脸深埋臂弯,肩头抖如风中残叶。
此起彼伏的告饶声中,阿箬方才那句石破天惊的指控仍在空中回荡。
这声惊雷炸出的涟漪在人群中层层扩散,惊惧、困惑、惶恐的情绪如墨汁滴入清水,将整座御花园染成混沌的旋涡。
远处候命的太监总管己将拂尘攥得变形,守门侍卫的剑柄沁出冷汗,连檐角铜铃都似被这诡谲气氛围困,忘了该在风中作响。
御花园的穹窿犹被蝉翼纱轻覆,天际洇染着蟹壳青的晨光,恍若文房案头洇开的松烟墨,将沉睡的宫阙从酣梦中温柔摇醒。
枝头凝着的朝露宛如造化撒落的碎钻,在牡丹胭脂色的瓣尖轻盈起舞,每滴露珠都裹着七彩光晕,恰似银河倾覆时溅落的星屑,教人疑心踏入了广寒宫阙的幻境。
这方被朝霞吻过的仙苑,却被一群人声搅得支离破碎。
妃嫔们执绢帕的素手在花影间乱舞,叽喳声如争食的雀儿;侍卫们握刀鞘的指节泛着青白,呵斥声似驱赶鸦雏的弹弓;太监们甩着拂尘来回奔走,尖嗓门像被掐住脖子的鹩哥;宫女们捧着金盆跌跌撞撞,惊呼声宛如受惊的鹦鹉学舌。
这些声音绞成乱麻,在汉白玉栏杆上撞出刺耳的回响,惊得满园芍药都瑟瑟缩起了花瓣,倒像是真有千百只聒噪的雀儿,在琉璃瓦上掀起了人间的喧嚣。
阿箬独立于一旁,一袭织锦宫装曳地生辉,裙裾被晨风托起时,恰似芍药饮露般翩跹。
可这精心描画的芙蓉面此刻却笼着寒霜,精心梳理的云鬓间隐约可见细密汗珠,将胭脂晕染出几分狼狈。
黛青远山眉蹙成两道锐利刀痕,首要割破这满园旖旎春光,眉心竟浮起淡青脉络,恍若古瓷上裂开的冰纹。
她十指深深掐进掌心,掐出月牙状的血痕犹不自知,唯有指甲缝里渗出的殷红,才让那双燃着怒火的明眸略略清醒——原是满腔愤懑烧得她连皮肉之痛都浑然忘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