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匆匆出了园子,来到家中就看见她嫂子叉着腰大声骂她哥哥,她哥哥坐在外间土炕上,一张脸被打得如同打翻了调色盘,犹自紫涨着面皮昂着脖子同她对呛:“我又没错,凭她是琏二奶奶宝二奶奶,欠我的钱就是要还!”
晴雯出声问道:“又发生了什么?谁欠你钱了?既欠你钱怎么又是你被打?”
她嫂子听见她声音,斜乜着一双杏目瞥她一眼,讥笑道:“呦,我们的大忙人赶回来替你哥撑腰喽。”又伸出大红的绣花鞋子,轻踹了炕上的多官一脚,“快,把你怎么挨揍的光荣事迹给你妹子宣扬宣扬。”
多官被踹了也不敢同媳妇动怒,只委委屈屈的把事说了一遍。
原来一切还得从那碗小荷叶小莲蓬汤开始说起。因为是宝玉临时起意要用,凤姐又出主意大家赏光,大厨房正在准备各位太太的午膳,一时忙不过来就把多官叫来帮厨。
那汤讲究一个色泽澄澈如水,不能见一点儿油花,厨房里现有的高汤不合格,需另备了新鲜鸡肉剁成蓉做成汤扫将头道高汤扫一遍。
临近午饭时分,其他菜料早就备好了,厨房里一时找不到多余的鸡,便叫新喊来的帮厨带几只过来。偏多官是个傻不愣登的性子,被人从宿醉中喊醒,抓了家里的两只活鸡便过去了。
等到汤做完,厨房里给他结了帮厨的费用,多官一点数目不对,又找管事的要两只鸡的钱。但他人又脓包,手头上又没有证明鸡价值的东西,管事存了心思赖掉这一笔死活不认,见他认死理揪着不放,干脆放话道:“想要钱找二奶奶要去。”
谁知多官酒没醒完还真听了进去,醉醺醺地跑去贾琏凤姐住处堵人。正巧撞上凤姐带着丫鬟仆妇赫赫扬扬地从王夫人那回来。
凤姐今日在老太太和薛姨妈跟前卖弄了一番正得意着,冷不防被一个被酒气腌透了的醉汉堵住去路,对方含糊不清地冲她嚷嚷什么鸡什么钱的,嘴里散发的酒臭喷了她一鼻子。
凤姐当下倒退两步,掩住口鼻怒骂道:“作死的,有一个还焦大不够,咱府里这些奴才也无法无天起来了。”也不管他要干什么,只示意身后跟着的健妇狠狠打了他一通帮他醒酒,又命不许撂在自己门口污了地界,只叫他“哪里来的回哪去。”
多官被人像抬死猪一样弄回家,一路上动静太大,半条街都来围观打听发生了什么事。穗儿家也住在这,她今日休沐在家,听了一嘴子闲言便跑来报告晴雯。
晴雯的嫂子灯姑娘儿在一旁抱臂嘲讽道:“你可真是个窝囊废酒蒙子,本来你占理的事,现在倒好,钱没要到,嘴巴子倒挨了不少。可惜你没人家宝玉的命,人家挨了打被众星捧月伺候着,你挨打可没人伺候你。”
她向外努努嘴:“鸡蛋在鸡窝里你自己摸一个煮了滚在面上伤口上。可惜你把自己鸡送人了,这鸡蛋可是吃一个少一个。”说罢也不管他自顾自去了里间。
多官被她说得心烦,但他在老婆面前窝囊惯了,连火也不敢发,只撅着虚胖的身子从炕下拖出一坛子酒,脸埋进去就开始咕噜。
他酒虫一被勾起来就六亲不认,也不管妻子和晴雯这个妹妹,抱着酒坛不撒手,仿佛酒才是他此生挚爱。
晴雯看着他这副烂泥鳅样子就觉得眼睛疼,前世今生她都没指望过这个不成器的哥哥,不过这辈子另一个人却进入她的视野。
她掀了帘子走进里间,灯姑娘正对着铜镜描眉画眼,丝毫不在乎她丈夫才被人打成了猪头。
说来她嫂子更是个妙人,她本姓赖,之前玉钏提到的赖嬷嬷争气做官的孙子赖尚荣便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不同于哥哥气派到一听就不是奴才家出身的名字,她只有一个乳名叫小灯,待到被奶了主嫁给老实人多官,这个称呼又变成了灯姑娘儿。
赖小灯做姑娘时活脱脱是另一个晴雯,自负青春风流,一心要求个大前程,不想谋算来谋算去最终被自家长辈硬塞给了个酒囊饭袋,一颗高飞之心就此跌落云端,只仗着自己年轻貌美,丈夫又怂包万事不管,将这后街巷一干年轻子弟都充做入幕之宾。
她这名声在下人之间传得响亮,前世晴雯自负清高深以为耻。一个从高处跌落失意之人,一只正借着风飞还以为自己多能耐的鸟,自然互相看不顺眼,你抱怨我坏了自己的名声,我就回呛你丫头片子要什么名声,爬上床做了二奶奶再来嫌弃哥嫂。姑嫂俩是见面就掐,处得和仇人无异。
现在想来,别人毁谤你是,若能让她们眼珠里心尖上的男子做你的裙下臣,也好过像她一样白白担了虚名抱着无用的清白死去。
而且有件事晴雯还挺感念她的。她被撵出怡红院住在家里后,当时她浑浑噩噩出气多进气少没什么概念,重生一回脑袋清明了才意识到,以她嫂子这开客栈的本事,她最后这几天除了她烂成一条死猪的哥哥和来看望她一场的宝玉,家里竟没来过其他男人。
她失了势,被撵的时候王夫人叮嘱过不许带一件衣服出去,把她的东西分给她口中的“好丫头”。头一个“好丫头”袭人不屑要这些,那些怡红院外的老妈子们却像秃鹫一样,只等着她死了吃她的腐肉。
麝月虽有心帮她,却不敢动老妈子们盯上的肥肉,只借着她得痨病怕传染的名义,抢下她贴身的几件衣服和旧日的被褥给她送了过来,又派了小丫头得空溜出来看一眼。但她嫂子要真领了男人进门,她们几个也难有什么办法阻止她,只怕是要躲得远远的再也不会来了。
至于宝玉,他一个公子哥,只知道掉眼泪说什么“剑兰掉在猪圈里”的话,连点水也不知道给他落了难的兰花浇。被她嫂子试了一下只红着脸什么都不干,也难对随心所欲惯了的赖小灯有什么威慑。
所以赖小灯虽然算不上对她好,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是自己有心给她留了一份体面的。
重来这一回,要离开大观园,她一个人在内部再怎么使劲推都远远不够,需要一个人在外面合力拉她一把。玉钏和她所在的白家能搭把手,但要真正把她拉出来她需要动员更多力量。
她哥哥不是个能指望的人,那她嫂嫂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