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在一旁打圆场道:“好了,三丫头也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何必同她发火呢。”又对着探春温声道,“好孩子,你且听我这个老婆子说几句。”
“这几日府内接连出事,先是周姨娘小产失子,后有你薛大哥遇害,前者关乎你父亲官员内帷,后者又牵扯到薛家旧案,皆不能诉诸官府。”
“所以我同你父亲连夜彻查,现己揪住包括你二姐姐乳母在内的三家赌头打板革职。既是肃清府内风气,又是给薛家姨太太一个交代。”
她话锋一转:“现今赌具己毁,账己充公,恶仆刁奴也己惩治,未免人心浮动,此事便到此为止了。再穷究细查自抄自检下去,难免人人自危起来。”
探春辩白道:“老祖宗,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贾母打断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思,只是赵姨娘都畏罪自裁了,人死如灯灭,与之相关的诸事也都盖棺定论了。多事之秋,我和你父亲都有不易之处,你就莫要再起波澜了。”
她眼神一暗:“况且娘娘封妃也不足一年,你父亲又才被点了学官,再生事端,只怕是要被人攻讦的。”
探春气苦道:“若怕被人攻讦,难道不应该从主子到下人谨言慎行吗?出了事再掩耳盗铃又算什么?”
贾政一拍桌案:“放肆,谁允许你同祖母和父亲这样说话的?别以为你得了太妃娘娘的青眼就可以飘起来了,这家里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贾母望了这对父女一眼,也摇头道:“才好言好语了两句怎么又吵起来了?三丫头,你先回去冷静冷静吧。”
事己至此,探春就是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贾母和贾政早知道这事与王夫人有关,连金钏都能从中窥得一二门道,将小如意儿的信息送给她,人老成精的贾母又怎会不知道呢?
只是他们不想深究,或者说不想公开处理王夫人。他们可以严惩不守规矩的恶奴,但对于主子犯的错,却总是顾及着利益牵扯,顾及着人前体面而轻拿轻放。
草菅人命的薛蟠被视为上宾,徇私枉法的贾雨村常来常往。这还只是贾家牵扯到的亲戚故旧间的烂事,至于自己家,那宁国府的老奴焦大不也喊过吗?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
主子们偷鸡摸狗都能美化成“风流韵事”,放到奴才们身上就是“作奸犯科”。查几个聚赌的婆子大加申饬,却从不问她们因何要赌。
若每月例钱到位,人人各司其职,家宅管理严苛,又何至于园中各处私设赌坊,众人皆想着以小博大赚些银钱?
如果说之前管家时让她见识到家族里诸多暗面,这回她才算是真正失望透顶。
仆人再刁再蓄险心,也比不过主人之间的包庇和纵容。
她俯身磕了一个头,沉痛道:“老祖宗,如今腐肉己生,我知道您和父亲的所作所为都是割肉剜疮。难道家中的问题又岂只在皮肉之中,更在于骨髓之间啊。如今仅治理皮肉之患,而不刮骨疗毒,迟早还会复发。”
“孙女不敢妄议家中事务,言尽于此,孙女告辞。”
说完这句话她起身决绝离去,只留下贾母与贾政在身后默默无言。
良久贾政才吩咐人道:“把那个周家儿子也一并打发出去吧。他是太太陪房的儿子,给太太留脸就免他板子吧。”
又对着贾母说:“周氏今日醒了,又请医生诊治了,说人醒了就无大碍了。学官的出行己不能再拖,儿子打算明日启程,在此之前有一件事还需处理。”
他命人将王夫人叫来。她一来便把小如意儿的供词扔到她跟前,冷哼道:“看看你干的好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周瑞他儿子是谁指使他去忽悠这个小丫头的。”
王夫人脸色一白,僵硬道:“老爷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贾政的神情冷漠而果决:“你自己干了什么你心里清楚,别把大家当成和你一样的傻子。不当面说穿是顾及着宝玉和你的体面。”他一挥手将供词扫到一边,“你趁早把身边挑唆你的那些奴才们给我都换了,以后安安生生的,否则别说我不看舅爷的面子。”
“还有,以后要给宫里娘娘递信也需给我或者先审查一遍,娘娘在宫中己经够艰难了,别成天为你心里那点子私货麻烦人家。”
王夫人讷讷不语。
贾政训斥了一通自己满意了,方缓和了脸色转移话题道:“罢了,叫你来也不是和你说这个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沓子纸来,王夫人看清下面是份量不低的一摞银票,还没等她分辨出上面是什么,就听他对着贾母说道:“这是儿子这么多年的攒下来的俸禄以及底下人的孝敬,上面是些田庄土地,下面则是现钱,被我兑换成了大面值的银票。”
“如今把这些我名下的私房都记在母亲名下,算是防患于未然。魇魔巫蛊终究是个雷,如果侥幸没出事,则大家还像原来一样过活;如果出了事,我们是庶房,并非承爵的嫡脉,不会牵扯到母亲和大哥那边,日后母亲还可用这笔钱接济我们一家。”
王夫人遽然色变。她从不处理庶务,只知道贾政那工部员外郎的俸禄并不归在公账中,竟不知他背地里竟然攒下这么多财产,首到要把钱给老娘了才叫她知道。
她绞着手帕,不自在地嗫嚅道:“这,这不是没出什么事吗?何必像惊弓之鸟一样转移来转移去的。”
贾政才平复心情就又被她挑起火气,横眉道:“无知妇人,你也不是没见过这些阿堵物,岂不知未雨绸缪的道理?要真出了事,再做什么也亡羊补牢了。”
倒是贾母能窥得一二王夫人的心思,冷漠道:“你尽可放心,老婆子我也不是偏私的人。我平日里疼凤哥儿和林丫头,自有我自己的体己贴补她们,犯不着动用你们这笔钱。
“你若还是不放心,就叫老二拿纸笔来,我们现写遗嘱。待老身百年之后,这东西自然完璧归赵,一分也不会少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