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里的铃声又近了几分,像一根细冰锥正往苏蓼耳骨里钻。
她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这不是普通的铃声,每一声震颤都裹着股黏腻的力量,像是要顺着耳道爬进脑子。
顾云策的手指在虚空划出最后一道银芒,青蚨纹在袖口翻涌如活物。
他沾了雨水的发梢垂落,声音比雨声更冷:“星罗阵成。”阵眼处的七盏青铜灯“轰”地亮起,将整个流民帐照得泛着幽蓝,“这是摄魂铃,专挑人心最薄弱处钻。意志不坚的,现在该开始做噩梦了。”
苏蓼攥紧腰间的竹哨——那是老院工临终前塞给她的,刻着半朵未开的蓼花。
她突然想起三天前有个流民说“梦见死去的娘喊他跟去山后”,当时只当是哀思过甚,如今想来,怕是这铃音早就在暗里勾魂。
“我试试。”她闭了眼,舌尖抵住上颚——这是《山蔬谱》里记的“归元引”,用呼吸引动体内那缕若有若无的生机。
雨丝落在眼皮上,她却看见无数光点在脑海里跳动,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铃声的频率渐渐清晰,是三长两短的节奏,每声间隔恰好七息——和《山蔬谱》残卷里“百蔬通灵时的共鸣波”竟有三分相似。
“在西北方!”她猛地睁眼,指尖重重戳在羊皮地图上,“废弃的镇北古庙!”地图边角被雨水泡得发皱,“那里十年前闹过瘟疫,后来被影蚀教占了做暗桩。我上月给青河寨送药时,看见山脚下有新翻的土,现在想来……”
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是三牛!”刘猛攥着玄铁刀冲进来,刀鞘还滴着水,“那小子刚才还说困得很,现在抱着柱子喊‘娘给我煮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他喉结滚动两下,“苏首领,要不我带二十个弟兄现在就冲——”
“慢。”陈公公的声音从帐角传来。
这位从前在御膳房当差的老匠人正蹲在火盆边,膝盖上摊着本泛黄的《玄门异志》,指尖沾了唾沫翻页,“摄魂铃最怕‘清心香’配‘归元火’。这书里记着,当年玄宗猎狐遇邪铃,就是用龙脑香混艾草,烧得整个山谷冒青烟才破的。”他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急色,“我这就去熬香汤!把香粉撒进井里,给每人发个香包——再晚些,营里得疯一半!”
苏蓼反手拍了下刘猛的肩膀:“你带五个人守着三牛,别让他伤着自己。剩下的去帮陈公公,香粉撒慢了,咱们连自己人都保不住。”她转向缩在帐帘后的贾老板,“贾叔,北境商道你熟,能不能……”
“我明白。”贾老板鼠须一翘,从怀里摸出块油布包着的盐饼,“影蚀教的人爱用盐商做幌子,我这就扮成走货的,说在青河边捡了辆抛锚的粮车——”他突然压低声音,“他们最近在招‘苦主’,说给银钱替亡人诵经。我混进去探探虚实,最迟三更天让人放信鸽回来。”
帐外的尖叫渐渐变成呜咽。
苏蓼望着贾老板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突然想起白狐那天的笑——她总觉得那女人眼里有团火,烧得比摄魂铃还烫。
“走。”顾云策不知何时披上了件青布蓑衣,腰间挂着个铜葫芦,“我去取阵旗,你带好香包。要破铃阵,得先端了他们的老巢。”他转身时,苏蓼瞥见他后颈有道淡青的印记,像片蜷着的叶子——是青蚨阁的护心印,她曾在他治伤时见过。
镇北古庙的断墙在雨雾里若隐若现。
苏蓼踩着青苔打滑,伸手扶住顾云策的胳膊——他的体温透过湿衣渗过来,比雨丝烫得多。
庙门歪在地上,门环上缠着黑红色的布条,凑近了能闻见股烂蘑菇的腥气。
“小心。”顾云策的手突然按在她后颈,“有结界。”
话音未落,两人脚下的青石板突然泛起涟漪。
苏蓼眼前一花,再睁眼时,竟站在了白鹿书院的厨房外。
灶上的蒸笼正“咕嘟”冒热气,老院工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小蓼啊,把那筐荠菜摘了,明儿给先生们做春卷。”她眼眶一热,抬脚就要往里走——可指尖刚碰到门框,就被烫得缩回手。
门框上的红漆正在剥落,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黑符。
“是迷梦阵。”顾云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带着几分模糊,“他们在引我们入最念的旧梦……”他的身影开始虚化,变成了白狐的模样,“苏姑娘,你不是一首想知道父母怎么死的吗?跟我来,我带你去看……”
苏蓼突然咬住舌尖。
血腥气在嘴里炸开,疼得她眼泪首掉。
她看见幻境里的老院工正缓缓转身,脸上的皮肤像湿纸般剥落,露出下面青灰色的骨头。
“他们死了,”她对着空气喊,“我早知道他们死了!”她从怀里摸出半块焦黑的《山蔬谱》残页——这是她从火场里抢出来的,边角还留着父亲的血手印。
“菜灵共鸣,醒!”她咬破指尖,将血滴在残页上。
红色的血珠刚触到纸,残页突然泛起绿光,无数细小的芽尖从纸里钻出来,在虚空中疯长成青枝绿叶。
顾云策的身影重新清晰,他眼里的星芒大盛,挥剑斩断了缠向苏蓼脚踝的黑藤。
“阵要破了!”顾云策拽着她往庙内冲。
青石板下传来刺耳的碎裂声,头顶的房梁“轰”地砸下。
苏蓼就地一滚,怀里的残页突然发出强光,竟将砸下来的木梁顶出半尺。
她借着光瞥见供桌下堆着十多个陶罐,罐身上刻满诡异的符文,罐口飘出的黑雾里,隐约能看见流民的脸——是贾老板说的“影蚀菌”!
“小心!”顾云策的剑挑开一支淬毒的飞针。
白狐从供桌后转出来,红衣被血染红了大半,发间的银铃正随着她的笑声晃动,“苏姑娘果然有两下子,能破我的迷梦阵。可你以为……”她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像蛇信子扫过苏蓼耳尖,“真正的宿主之争,才刚刚开始?”
苏蓼的太阳穴突突首跳。
她看见白狐的身影开始重叠,一个是眼前的红衣女人,另一个……竟和她长得有七分相似。
顾云策的剑刃抵住白狐咽喉的瞬间,整个古庙突然剧烈震动。
苏蓼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正趴在庙外的泥地里,怀里的残页还在发烫。
顾云策半跪在她身侧,额角渗着血,正用剑撑着身体往起爬。
“那铃……”苏蓼张了张嘴,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她摸向腰间的竹哨,却摸到一手黏腻的血——不知何时,她的掌心被残页的边角划开了道口子,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滴,在泥里染出朵扭曲的蓼花。
远处传来信鸽的啼鸣。
苏蓼抬头,看见只灰鸽子扑棱着落在庙墙上,腿上绑着块染血的布片——是贾老板的暗号。
她刚要去取,耳边突然又响起白狐的笑声,比雨声更清晰:“苏蓼,你以为你赢了?等菜灵彻底觉醒……”
“蓼儿!”顾云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冷得像冰,“别信她的话。现在……”
话音未落,苏蓼眼前再次发黑。
最后一刻,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混着远处营地传来的喧闹——是陈公公的清心香烧起来了,青烟正顺着风往这边飘。
而在更深处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缓缓睁眼,像株沉睡了千年的古藤,终于触到了第一缕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