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阴影粘在脊梁上,我数着第七块松动的大理石地砖拐进茶水间。
饮水机咕咚咽下最后一口冷水,保洁李姐正把“优秀工作者”锦旗卷起来塞进废纸篓,塑料杆刮擦桶壁的声响像砂纸打磨着耳膜。
“楚科长的保温杯又忘带了?”苏悦的古驰链条包斜挂在门框,红丝绒蛋糕的甜腻混着她新换的鼠尾草香水,“我让行政部把监控调出来了——那个往你豆浆杯盖贴字的临时工,是秦淼表侄女的高中同学。”
她摘掉我肩头不知何时沾上的修正液碎屑,指尖在锁骨边缘短暂地打了个旋。
落地窗外飘来地产公司周年庆的彩带,有一片正巧卡在她波浪卷发间,像道凝固的小型彩虹。
金银的作息如同判决书般精确到秒。
三点整,她把法院卷宗摊在星巴克圆桌上,咖啡渍在强制执行流程图边缘洇开梅花状痕迹。
“安置房公摊面积超标2.3%。”她敲着计算器,制服袖口随动作滑落,露出腕骨处结痂的咬痕——昨天协助强拆时被钉子户的狗咬的。
我抽出她夹在民诉法里的体检报告单,甲状腺结节那栏被荧光笔涂成刺目的黄。
“秦淼上周刚去体检中心做过督导。”我把苏悦带来的蓝莓司康推过去,糖霜在瓷盘上簌簌掉落,“她连你每天喝几克咖啡因都清楚。”
苏悦此时把iPad转向我们,屏幕上是她父亲开发的楼盘三维建模图。
“地下室改社区活动中心怎么样?”她放大承重墙结构,指甲油剥落的食指戳向通风管道,“多出来的面积正好抵消公摊误差,金银姐的结案报告能写漂亮点。”
打印机卡纸了,吐出的补偿协议在夕阳里蜷成卷轴。
金银俯身去扯纸张时,后颈碎发扫过我手背,檀木发香里裹着法院档案室特有的樟脑味。
她耳垂上摇晃的珍珠坠子如大学时魏老师跳天鹅湖的耳饰——那天秦淼受邀参加,演出服是她赞助的。
“咖啡。”金银把修正后的协议拍在我面前,马克杯在她虎口震出涟漪。
我们同时去扶杯子,她小指在我掌心画了个圈,比划强制执行担保的金额。
暮色漫进会议室,苏悦正对着手机镜头补口红。
她新开的首播账号突然涌入五万观众——镜头扫过我们修改到第十七版的拆迁方案,弹幕都在问“小姐姐旁边的小哥哥是不是被造谣的那个公务员”。
她把手机支架转向信访办送来的锦旗,旗面“为民请命”西个字恰好框住我半边侧脸。
“我爸给电视台捐了套转播设备。”她关掉美颜特效时冲我眨眼,睫毛膏结块处闪着碎钻般的光,“现在全城都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开不开心?”
金银在整理案卷的间隙抬起头来:“秦淼当年藏你书包里的检举材料,是不是用纪委专用牛皮信封?”她抽出2013年的信访记录复印件,某页装订孔边缘残留着半枚玫红色唇印,“这种色号现在专供省里年度表彰大会的礼仪小姐。”
苏悦立即凑近辨认,机车夹克的金属链滑到我大腿外侧。
她身上躁郁症的药味和金银强迫症般排列整齐的文具形成奇异的平衡,像拆迁地图上交织的红蓝批注线。
我们离开时,保洁正在更换电梯间的广告屏。
秦淼的廉政宣传照被替换成苏悦的首播截图,她站在我身侧比心的画面右下角,滚动播放着地产公司赞助的法制栏目预告。
金银在法院台阶上突然转身,晚风掀起她制服下摆。
“明天帮我看看结案陈词。”她把U盘塞进我口袋,金属外壳还带着体温,“密码是你学号后六位。”
我摸到存储槽边缘的刻痕,深浅不一。
我注意到秦淼办公室的灯光忽然亮起,她新做的水晶甲正在百叶窗缝隙间闪烁,像五把悬而未落的铡刀。
市政大楼的玻璃幕墙正在吞噬最后一缕晚霞,我盯着电梯按键上那枚新鲜的美甲钻,想起三天前在档案室撞见秦淼修剪指甲的模样——她总是把最锋利的边缘对准别人。
手机在裤袋里震出蜂鸣。
金银发来的结案陈词刚看到关键处,苏悦的语音消息突然插进来:“拆迁户老陈头同意做证了!但他非要你亲自去棚改办取材料……”背景音里有机车引擎的轰鸣,大概又偷开了她父亲那辆哈雷。
电梯门即将闭合的间隙,红色甲片突然卡进感应区。
秦淼的细高跟踩碎投在地面的菱形光斑,纪梵希香水味比晨会时浓了三度。
“楚科长最近总躲着开党组会?”她将纪委红头文件卷成筒状敲打掌心,“信访科收到封有趣的信,关于音乐学院特招名额……”
我盯着她丝绒西装领口别着的鸢尾花胸针,当年魏老师被取消评委资格时,礼盒里也躺着这样一朵镀金鸢尾。
“秦主任今天的粉底换了色号。”我按下电梯按钮,金属镜面映出她骤然收紧的下颌线,“上周电视台采访用的还是象牙白。”
她轻笑出声,指腹抹开电梯壁的雾气,画了只缺条腿的蜘蛛。
“苏董给棚改办捐的净水器真不错。”蜘蛛腹部渗出蜿蜒水痕,“听说老陈头的孙子今天没去福利院画画?”
耳里突然传来打印机在走廊尽头发出的哀鸣。
经过宣传科,我瞥见廉政墙上的照片又换了排列顺序——秦淼的公示照被挪到“优秀党员”专栏边缘,而她方才站立的位置,此刻贴着法律知识科普图。
推开集团公司小会议室的门,金银正在用酒精棉片擦拭电话听筒。
“安置房图纸有蹊跷。”她把住建局传真递给我,某处混凝土标号被涂改液覆盖,“秦淼上个月刚视察过质检站。”
苏悦的机车钥匙此时从文件堆里滑落,金属挂坠磕在桌角发出清响。
我弯腰去捡,发现钥匙圈上拴着枚褪色的天鹅湖演出票根——正是魏老师被迫辞去艺术指导的那场演出日期。
“老陈头的材料……”我话音未落,手机突然跳出秦淼的短信。
她的信息永远像手术刀般精准:【21:00,蓝湾会所B栋】。
附件是张模糊的监控截图,画面里十西岁的我正把某个信封塞进学院意见箱。
金银突然按住我准备删除信息的手,制服袖口的金纽扣硌在腕表上。
“当年检举信出现在你书包里那天,”她翻开信访记录本,某页夹着片干枯的玫瑰花瓣,“秦淼在团委值班表上签的是魏老师名字。”
苏悦踢开椅子冲过来看,机车夹克的铆钉刮花了桌面保护膜。
“这花瓣的品种!”她捏起己经褐变的花萼,“我爸开发的玫瑰园项目,当年只给省里年度表彰会供货。”
窗外飘来地产公司试放的庆典烟花,紫色光晕里,秦淼的身影正穿过停车场。
她今天没穿惯常的尖头高跟鞋,缎面玛丽珍鞋在沥青路面敲出异样节奏。
夜风掀起她西装下摆的瞬间,我瞥见腰间若隐若现的黑色蕾丝——那绝不是纪检督察该有的内搭。
打印机吐出张空白A4纸,发热的硒鼓在右下角烙出个模糊唇印。
金银用取证袋封存时,忽然盯着我的衬衫第三颗纽扣:“你身上有蓝风铃的味道。”她指尖在空气中划出抛物线,“秦淼今天补了西次香水。”
苏悦迅速将机车头盔扣在我头上,树脂镜片顿时弥漫开薄荷药膏的气息。
“我跟你去棚改办。”她转动油门旋钮,尾音散在突然爆发的引擎声里,“老陈头说材料放进他孙子的蜡笔盒。”
当我们拐出地下车库时,秦淼的银色奔驰突然从岔道窜出。
她降下车窗的瞬间,我听见《天鹅湖》第三幕的黑天鹅变奏曲从车载音响倾泻而出。
后视镜里,她正将涂抹的口红折断,膏体在方向盘上染出妖异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