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自家柴房的稻草堆里数伤口时,灶膛的余温正烘着后背。县衙那把铁尺在左肩划开三寸长的口子,血水混着盐粒结成了暗红色的痂。母亲煎药的陶罐在院里咕嘟作响,苦味里掺着槐花香——这是她年轻时在药铺做帮工学的方子,能止血却不能止疼。
"盐务司的人辰时就来查账。"老吴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带着晨雾的湿气。他递进来的粗布包袱里裹着半块发霉的茶饼,底下压着本蓝皮账簿:"这是去年漕运司过手的私盐记录。"
我用牙齿撕开茶饼,霉斑在舌尖化成涩味。昨夜从县衙带出来的《盐铁论》残篇铺在稻草上,沾血的"平准篇"字迹旁留着道歪斜的墨痕——那是我翻墙时甩上去的。母亲突然推门进来,粗布裙摆扫落几根稻草,她盯着我肩上的伤沉默半晌,忽然把药碗重重搁在柴堆上:"你爹要是还活着..."
院外传来铜锣声打断了她的话。三个盐工扛着木耙经过门前,领头的老孙头朝院里张望,他脖子上那道被盐卤灼伤的疤痕泛着红光。我迅速用稻草盖住《盐铁论》,却忘了收起染血的绷带。
"林少爷昨儿夜里可听见动静?"老孙头杵着木耙站在门槛外,盐粒从破草鞋缝里簌簌往下掉,"听说县衙藏书阁走了水,烧掉了半屋子账本。"他的独眼扫过我手边带血的粗布,喉结动了动:"陈掌柜的马车天没亮就往漕运司去了。"
母亲突然抓起扫帚拍打晾在竹竿上的被褥,扬起的灰尘呛得老孙头首咳嗽。等人影消失在巷口,她转身从米缸底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父亲留下的鱼鳞册——记录着淮北镇三十七户盐商的秘密股本。
日头爬过屋檐时,我蹲在盐池边的窝棚里煮卤水。铁锅边缘结着厚厚的盐垢,老吴蹲在旁边用树枝在地上划拉:"陈掌柜吞了咱们八十两当银,转头就能从漕运司领二百两赏钱。"他突然用树枝戳破刚画好的算筹图案,"昨夜县衙那把火,烧的可不止是账本。"
盐工们突然骚动起来。五匹枣红马踏着盐碛疾驰而来,马鞍上镶着鎏金的"盐"字铜牌。领头的税吏甩着铁链子跳下马,靴底碾碎了几簇耐盐草:"奉漕运使手谕,查办林氏盐场亏空官税一案!"
母亲冲出来拦在盐池前时,我正把鱼鳞册塞进煮盐的铁锅。滚烫的卤水溅到手背上,瞬间烫出个水泡。税吏的链子套住母亲手腕的刹那,老孙头突然举起木耙大喊:"盐池漏卤了!"
三十几个盐工同时掀翻盐垛,雪白的盐粒瀑布般倾泻下来。税吏的马匹受惊嘶鸣,我在漫天飞盐中抓起两把盐铲,将还在冒热气的铁锅整个推翻。混着鱼鳞册灰烬的卤水泼进盐堆,立刻腾起呛人的白烟。
"反了!都反了!"税吏在烟雾中挥舞链子,链环却缠住了马鞍。老吴趁机把母亲推进窝棚,转身对我比划三个手指——这是父亲生前教我们的暗号,意思是"三更码头"。
我抹了把糊住眼睛的盐粒,发现掌心还粘着片没烧尽的鱼鳞册残页。上面隐约能看见"漕运司岁入"几个字,墨迹被卤水泡得起来。远处传来更多马蹄声时,我钻进运盐的驴车,车底板残留的盐渣刺进手肘的擦伤,疼得人清醒。
驴车在镇南芦苇荡停住时,夕阳正把盐碱地染成血色。老吴蹲在破船边啃冷馒头,脚边扔着个湿漉漉的麻袋:"陈掌柜今早从漕运司回来,马车上装着六口檀木箱子。"他掰了块馒头递给我,盐碱地的风把馒头皮吹得干硬,"我在码头蹲了三个时辰,总算捞到了这个。"
麻袋里是七本泡发的账册,封皮上的漕运司官印己经晕染成团红渍。我翻开最上面那本,手指在"润笔费"条目下停住——陈掌柜的名字每月初八准时出现,后面跟着二十两到二百两不等的银钱数。
"潮汛快到了。"老吴突然指着远处翻滚的乌云,"这些账册要是泡足了咸水,明早就会烂成纸泥。"他的独眼里闪着光,那是父亲当年带我们截漕船时的眼神。
我把馒头掰碎撒进芦苇丛,惊起几只白鹭:"劳烦吴叔跑趟腿,把《盐铁论》残卷裹上油纸,埋到盐务司后院的槐树下。"手指沾着唾沫在账册空白处划拉,盐粒在纸面留下歪扭的痕迹:"再找两个生面孔的盐工,就说...就说陈掌柜要在码头清点私盐。"
夜色吞没最后一丝天光时,我摸黑翻进昌隆当铺的后院。陈掌柜的鼾声从二楼传来,带着酒气。库房铜锁上挂着三道封条,借着月光能看清"漕运司封"的朱砂印——这是今早才贴的新封。
怀里的盐工号牌硌着肋骨,那是老孙头晌午偷偷塞给我的。我攥着号牌在封条边缘摩擦,粗砺的木牌很快把朱砂印刮花。当更夫敲响三更梆子时,库房窗缝里突然飘出股焦糊味。
火苗窜上房梁的速度比预想还快。我蹲在墙根下数到第七声呼救,终于看见陈掌柜光着脚冲出来,怀里死死抱着个雕花铁盒。他背后的火光照亮了铁盒上的纹路——是漕运司的盘龙徽记。
"走水啦!快救老爷的账本!"我捏着嗓子混在救火人群里,一桶脏水泼灭了陈掌柜脚边的火苗。他慌乱中踩到自己的衣摆摔倒,铁盒磕在青石板上弹开,二十几张银票顺着风贴在我沾满烟灰的裤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