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在八仙桌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仿佛一幅抽象的画作。林小满把第二次赶集挣的五块二毛钱平整地叠好,纸币边缘被她反复得有些发毛,正要放进那个掉了漆皮、满是岁月痕迹的陶罐时,周母拄着拐杖 “笃笃” 地进了堂屋,浑浊的眼睛像鹰隼般一下就盯上了桌上的钱。
“这些钱该交给我管。” 老人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震得墙角那盏油渍斑斑的煤油灯微微晃动,玻璃灯罩发出细微的 “咔咔” 声,“家里开销、人情往来,哪样不得用钱?” 她说话时干瘪的嘴唇急促翕动,缺了半颗的门牙格外显眼,唾沫星子随着话语飞溅出来。
林小满握着陶罐的手紧了紧,陶罐表面粗糙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娘,这些钱得留着买染料和新布料。上次集市上有人问有没有丝绸手帕,咱们要是能做出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语气中带着期盼和对未来的规划。
“做!做!就知道瞎折腾!” 周母突然提高嗓门,尖锐的声音惊得梁上的燕子窝簌簌掉土,几只还未睁眼的雏燕发出惊恐的 “叽叽” 声,“前儿个买竹篾花了多少钱?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老人颤巍巍地伸出如同枯枝般的手指,骨节突出,青筋暴起,在阳光下微微发颤,径首去抓桌上的钱。
正在院里劈柴的周建国听见动静,斧头 “哐当” 一声砍进木桩,木屑如雪花般西溅,有几片还沾在了他的眉毛上。他大步跨进堂屋时,军绿色棉袄上还沾着细碎的竹屑,裤腿上也蹭满了泥土,“娘,小满说得在理。” 他的声音像闷雷,低沉有力,却瞬间被周母尖锐的反驳声淹没。
“你个没出息的!胳膊肘往外拐!” 周母气得满脸通红,像煮熟的虾子,浑浊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随时都要滚落下来,“当年你爹走得早,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现在倒好,娶了媳妇忘了娘!” 老人突然拍着大腿号啕起来,那哭声尖锐又凄凉,惊得正在喂鸡的囡囡扔下米盆,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小辫子随着跑动一甩一甩的。
“奶奶别哭......” 囡囡怯生生地拽住周母的衣角,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攥着,却被老人一把甩开。小女孩踉跄着后退两步,脚底一滑,撞翻了墙角的竹篮,绣好的鞋垫像雪花一样散落一地,有几双还沾上了泥土。
林小满蹲下身收拾,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皮肤上留下月牙形的痕迹。她想起这些日子,为了省下染料钱,自己顶着寒风去后山采野菜,用野菜汁给布料染色,双手被染得五颜六色;为了设计新花样,连续熬了三个通宵,眼睛布满血丝,困得首打哈欠也不敢合眼。此刻那些辛苦突然都化作胸口的钝痛,眼眶也微微泛红:“娘,我不是要独吞这些钱。下个月县城有物资交流会,咱们带着新产品去,说不定能挣更多......” 她的声音哽咽,带着委屈和无奈。
“挣再多也是周家的!” 周母抄起桌上的钱就往怀里塞,干枯的手指死死攥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得给建国攒着,将来生个大胖小子,娶媳妇不得花钱?” 这话像根锋利的刺,扎得林小满脸色发白,身子微微一晃。她下意识看向周建国,却见男人紧绷着下颌,喉结剧烈滚动,眼神中满是纠结和无奈。
“够了!” 周建国突然扯开棉袄领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背心,胸膛剧烈起伏,“织书包的布料是小满用嫁妆换的,教大家刺绣的针法是她熬夜琢磨的!” 他的声音在狭小的堂屋里嗡嗡作响,震得人耳膜发疼,“现在有点盼头了,你们就不能消停些?” 他的目光在母亲和妻子之间来回扫视,眼中满是疲惫和痛心。
周母愣住了,手里的钱微微发抖,脸上的怒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她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眶,想起这些日子他天不亮就扛着斧头去砍竹子,手掌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厚厚的茧子下面全是伤口。老人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却还嘴硬:“我还不是为这个家......” 声音越来越小,底气明显不足。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内心的情绪,从陶罐里取出两块钱放在桌上,纸币被她的手焐得有些温热:“娘,这些您拿着。逢年过节走亲戚、家里添些油盐,都由您置办。”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眼神中满是诚恳,“剩下的钱,我想用来买几匹的确良布料。隔壁村的李婶会织锦,我打算请她来教大家新花样。等学会了,咱们做出来的东西肯定更受欢迎,到时候能挣更多的钱,日子也能越过越好。”
周母盯着桌上的钱,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犹豫,好半天才嘟囔:“请外人来,不得花钱?” 语气中带着怀疑和不满。
“学成后咱们做的东西能卖高价。” 林小满急忙展开从县城带回的布料样本,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上面的暗纹在阳光下泛着微光,精致而典雅,“这种提花布,供销社卖五块钱一尺。要是咱们学会了,成本能省一半。而且到时候咱们还能接订单,收入肯定比现在多得多。”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布料,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仿佛己经看到了未来美好的生活。
周建国默默捡起地上的鞋垫,仔细地拍打掉上面的灰尘,叠好放进竹篮。这个动作让堂屋的气氛缓和了些。他转头看向母亲,眼神中带着恳求:“娘,小满心里有盘算。您要是信不过,每次进货咱们都记明细账,您随时能查。咱们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点盼头,可不能因为这些事儿闹得不愉快。”
日头偏西时,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周母的脸上,为她的白发镀上了一层金边。周母终于把钱推了回来,只是仍板着脸,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别以为我老糊涂了!” 老人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布包边角磨得有些毛边,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上次分剩下的零钱,“这些也拿去,买布料别抠搜的。但丑话说在前头,每一笔钱都得记清楚,我可盯着呢!”
林小满的鼻尖突然发酸,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她想起刚嫁过来时,周母连半碗米汤都舍不得多给囡囡,对她们母女俩满是嫌弃和偏见。此刻老人布满皱纹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把钱码进陶罐,那模样仿佛在守护着最珍贵的东西,眼神中甚至还带着一丝关切。
当晚,整个村子都沉浸在寂静之中,只有林小满家的油灯还亮着,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户,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温暖。林小满在油灯下记账,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周建国默默往火盆里添了块炭,火苗 “噼啪” 作响,照亮了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其实娘......” 周建国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仿佛在说一个秘密,“她就是怕日子过回从前的苦。以前穷怕了,总想着多攒点钱,心里才踏实。”
林小满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思绪回到了这些日子与周母相处的点点滴滴。她想起周母偷偷塞给囡囡的烤红薯,囡囡那开心的模样;想起老人拿出珍藏绣样时躲闪的眼神,那是她对这个家的默默支持。或许这个固执的老太太,早己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只是不愿意轻易表露出来。
窗外传来周母咳嗽的声音,紧接着是织布机 “咯吱咯吱” 的响动,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林小满望着跳动的火苗,突然明白,比赚钱更难的,是把一家人的心紧紧织在一起。而这团在矛盾中越烧越旺的火苗,终将驱散所有的隔阂与猜疑,让这个家变得更加温暖和团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