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却吹不散青崖村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粉的、红的花朵在枝头摇曳,像是给山峦披上了一层绚丽的霞衣。林小满蹲在溪边浣衣,棒槌敲打衣物的 “砰砰” 声混着潺潺流水,惊起几只停在芦苇上的白鹭,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天际,在水面投下转瞬即逝的影子。她望着水面倒映的蓝天,忽然想起昨晚周建国欲言又止的模样 —— 男人磨破了嘴皮才憋出句 “供销社进了新布料”,耳尖却红得像熟透的柿子,那局促的样子,此刻想来仍让她嘴角不自觉上扬。
“小满!” 赵大姐的喊声从田埂上传来,惊得她手一抖,木盆差点翻进水里。只见赵大姐挥舞着张皱巴巴的电影票,一路小跑而来,鬓角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建国在村口等你半天了,说是县城电影院放《庐山恋》!”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庐山恋》她早有耳闻,村里的姑娘们私下里总爱偷偷谈论,听说里头的女主角穿着花裙子在海边奔跑,还和男主角…… 她不敢往下想,脸颊却己烧得滚烫,仿佛有团火在心底燃起。指尖无意识着衣角,那是用编织队第一批盈利买的的确良布料,被溪水浸得发凉,却压不住她内心的躁动。
村口老槐树下,周建国正局促地踢着石子。他特意换上了压箱底的蓝布中山装,领口浆得笔挺,却把脖子勒出两道红痕,显得有些滑稽又可爱。看见林小满走近,他慌忙把藏在背后的搪瓷缸往怀里塞,动作太过急切,结果带倒了脚边的竹筐,里面滚出个用报纸包着的物件。
“这是……” 林小满弯腰去捡,周建国几乎同时伸手,两人的指尖不经意相触。那一瞬间,仿佛有电流划过,男人触电般缩回手,耳尖红得能滴血,结结巴巴地说:“冰棍!县城供销社新到的奶油冰棍!我、我想着路上吃。” 他手忙脚乱地拆开报纸,露出两根裹着油纸的冰棍,水汽在阳光下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油纸滑落,滴在他的鞋面上。
去县城的拖拉机 “突突” 声震得人骨头发颤,尾气在空气中弥漫出刺鼻的味道。林小满抱着囡囡留下的布娃娃,看着周建国把军大衣铺在铁架上,执意让她坐着。“你坐这儿,铁架子凉。” 男人的语气不容置疑,自己却蹲在车尾,随着拖拉机的颠簸不时撞上车厢,发出 “咚咚” 的闷响。即便如此,他还回头咧嘴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稳当得很!” 可那强装镇定的模样,藏不住眼底的关切。
电影院门口挤满了人,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啊,故乡》的旋律,悠扬的歌声与喧闹的人声交织在一起。周建国攥着电影票的手心全是汗,把票根都浸得有些发皱。他排了三趟队,好不容易才买到座位。林小满跟着他穿过昏暗的走廊,脚下的木地板发出 “吱呀” 的声响。忽然被人潮挤得踉跄,腰间突然多了只手 —— 温热又小心翼翼,有力地稳住她的身形,在她站稳后又迅速撤离,仿佛从未出现过,却在她心底留下了一片温热。
银幕亮起时,林小满紧张得不敢动弹,手心也沁出了薄汗。当张瑜穿着碎花裙在庐山云雾中回眸,画面美得如同梦幻。她听见身旁传来急促的呼吸声,余光瞥见周建国挺首的脊背绷得像弓弦,指节捏着座椅扶手泛白,脸上还带着一丝紧张与专注。这模样,不禁让她想起他在晒谷场大声呵斥村民时的威风模样,反差之下,嘴角忍不住上扬。
“别笑。” 周建国突然压低声音,喉结滚动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自在,“你比她好看。” 这话惊得林小满差点咬到舌头,转头正撞上他炽热的目光。那双眼睛里,仿佛藏着漫天星辰,炽热而真诚。男人慌乱地别开脸,耳朵红得几乎要烧起来,却悄悄往她这边挪了半寸,两人的衣角在座椅间轻轻相触,像是两根悄然靠近的丝线,缠缠绕绕,再也难以分开。
散场时天己擦黑,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灯光洒在街道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暖光。周建国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块水果糖,糖纸在路灯下泛着五彩光:“囡囡说你爱吃甜的。” 林小满剥开糖纸,把糖果放进嘴里,清甜的橘子味在舌尖散开,这一刻,甜蜜不仅在味蕾绽放,更在心底蔓延。她忽然想起这些日子,男人总在她熬夜算账时默默添炭,把囡囡画的歪扭奖状贴在堂屋最显眼的位置,这些点点滴滴的温暖,此刻都涌上心头。
两人沿着护城河慢慢走,水面倒映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波光粼粼,如同撒了满河的碎钻。周建国弯腰捡起块鹅卵石,在掌心反复,沉默许久才开口:“小满,我……” 他突然顿住,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鼓足勇气,“我爹走得早,娘拉扯我不容易,以前不懂事,总让她操心……”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一丝愧疚与感慨。
林小满静静听着,看着男人在月光下的侧脸。柔和的月光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那神情认真而温柔。他说起在部队的日子,艰苦却充满热血;说起第一次见她带着囡囡进村时,那单薄却倔强的背影如何撞进他心里,让他从此多了一份牵挂。夜风卷起她的发丝,有几根轻轻拂过他的手背,男人却像被烫到般缩了缩,又立刻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替她别到耳后,指尖的温度仿佛还停留在她的发丝间。
“其实我……” 林小满刚开口,远处突然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周建国猛地站起来,军大衣下摆扫落了脚边的草屑:“快八点了,最后一班车!” 他伸手想拉她,却在半空中停住,中途转了方向,虚扶在她肘边,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生怕唐突了她。
回程的拖拉机上,林小满靠着车厢打盹。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件带着体温的外套轻轻盖在身上。她睁眼,正看见周建国局促地别开脸,耳朵红得要滴血:“风大……”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却牢牢攥着她身旁的铁栏杆,身体微微前倾,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住不少寒风,仿佛要将所有的温柔都给她。
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前一后,像是在诉说着无声的浪漫。到了家门口,周建国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根融化又重新冻上的冰棍,表面坑坑洼洼,却满是心意:“囡囡的那份……” 他挠挠头,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明天…… 供销社还进新布料,我陪你去挑?”
林小满低头笑了,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小的阴影,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她接过冰棍,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粗糙的掌心,那一瞬间的触碰,仿佛有千言万语。“好。” 她轻声应道,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欢呼,像极了囡囡偷吃糖果被发现时的雀跃,这充满喜悦的声音,让夜晚都变得更加美好。
屋内,周母的织布机 “咔嗒” 声突然停了。老人透过窗户看着院子里的两人,嘴角不自觉上扬,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又连忙板起脸,重重哼了一声:“还不进来?夜猫子!” 可手下的动作却轻了许多,特意把囡囡的小花被角掖得更严实,那眼中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这一夜,林小满枕着月光,回味着冰棍的甜、他掌心的温度,还有那句没说完的话。窗外,春风拂过新抽的柳枝,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诉说着某个温柔的秘密。而她知道,有些东西正悄然生长,如同后山的野蔷薇,在不经意间,绽放出最动人的色彩,将她的生活染成一片绚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