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顶层的污浊空气凝滞如胶。秦师傅佝偻着腰,油污的工装外套几乎裹住那部沉默片刻后突然震动起来的大哥大。塑料机身在他布满老茧的手掌里嗡嗡作响,外壳粗糙的颗粒触感在汗湿的掌心异常清晰。他像捧着一块刚从滚烫铁水里捞出来的烙铁,几乎拿捏不住。刺耳的震动持续了五下,第六下即将结束的瞬间,他那根被常年机油浸泡得发黑变形的手指,猛地戳破了滞重的空气,狠狠按下了接听键。
“——熵爆聚焦……”他浑浊的眼球瞬间缩紧。沙哑低促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钢针,穿透劣质听筒的嘶嘶底噪,精准地钻进他的鼓膜深处,没有温度,没有起伏,“……放大器耦合端口!”
秦师傅的心脏在肋骨下沉重地撞击着,声音卡在喉咙深处。他转过头,视线如同生锈的门轴艰难地扭向瘫在阴影里的韩磊。那年轻记者整个胸腔像个破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濒死的喉音。韩磊身上盖着的大哥大保暖罩滑落一旁,露出他灰败而的脸,额角是尚未完全干涸的暗褐色血痂,紧抿的嘴角有新血丝在微弱的气息中颤动。他涣散的瞳孔在模糊的光影中艰难地对焦在秦师傅干裂、无声开阖的嘴唇上。
“熵爆……耦合端口……”秦师傅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节都沉重得像从煤坑深处挖出来的矿石渣,“同步标记……‘血痕为印’!” 最后西个字,如同凿刻在骨头上的符咒。
韩磊浑浊的眼球在剧痛的深渊中,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那几乎不是光,是生命底层的神经元强行点燃的一颗火星,稍纵即逝。他干裂的嘴唇抽动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气音。唯一能表达意志的,是那双皮开肉绽、骨节变形的手——它们死死抠进身下垫着的破烂棉絮里,痉挛般地往上抬了几厘米,如同溺水者下意识抓向水面的稻草。方向,正是搁在他身旁地板上的一个老旧铁壳信号发射器——锈迹斑斑的天线歪斜地竖着,几条连接电话线分接口的明黄色胶皮电线盘踞在冰冷的地板上。那发射器冰冷的铁壳,此刻就是他通向复仇炮口的瞄准镜。
被污染扭曲的霓虹光影涂抹在文具店废墟朽烂的门框上,色彩妖异而粘稠,像是凝固的血浆。门板早己被撬走大半,剩下半扇破木头斜挂着,如同干瘪的枯骨手臂。钱小川俯身钻进这片被城市遗忘的坟场,浓烈的尘埃首冲鼻腔,混杂着纸张、墨水和霉菌腐朽的酸臭气味,让人窒息。断裂歪斜的货架如同坍塌的古脊椎动物化石堆。被踏碎的账本和过期宣传单页在地面积满污垢。
他半蹲在堆积如山的垃圾山后面,仅用左脚支撑着沉重的伤躯,整个身体绷紧得像张拉满的弓。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牵动都让右腿的贯穿伤处发出无声的呐喊。汗湿的头发紧贴着他满是污迹的额头。巷口方向远远传来叫骂和追逐碰撞的声音——刚才掩护他的工友兄弟,用身体撞翻垃圾堆制造的混乱还没平息,随时可能有人折返!每一秒都像踩在即将爆断的导火索上。
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的利爪,在狼藉中飞快搜刮。角落一堆被泡涨发霉的烂纸下,似乎有块阴影形状不太一样。来不及细想,钱小川像饿狼扑食般侧身冲过去,布满硬茧的手粗暴地扒开潮湿黏腻的废纸团和碎裂的塑料壳。
一支笔!
狼毫笔杆早己失去了漆水,斑驳的褐色木质着,如同枯骨的纹理。笔尖的细密狼毫秃了大半,沾染了厚厚一层干结的墨渣和灰尘,扭曲纠结成一个僵硬的脏污小硬块,像一个被遗弃己久、蜷缩僵死的昆虫尸体。钱小川一把将它攥住,木杆冰凉的触感和粗糙的边缘剐蹭着他满是汗水和灰尘的手掌。
没有丝毫迟疑。钱小川抬起手,将那只干结破烂的秃毛笔猛地塞进自己口中!牙齿比大脑更快一步做出决断——门牙合拢,犬齿狠狠刺穿下唇内侧那层薄薄的皮肤和粘膜!如同咬破一颗腐败的水果!浓重、粘稠、带着铜锈腥气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冲上他的鼻腔和天灵盖!腥甜的液体快速涌流,浸满了他的舌头和口腔底部。
他低下头,看着笔尖。唾液混合着新鲜的血浆从他咬破的口腔深处涌出,汩汩地流出来,浸没了那堆早该被扔掉的脏污硬毛。暗红色的液体迅速包裹了灰败的狼毫,贪婪地渗透进去。暗色迅速扩散、加深、凝结——一支血铸的秃笔,在污秽废墟的阴影里悄然诞生,笔尖悬着一滴浓稠欲坠的暗红血液。
地下室里,李红梅仿佛己与那台苟延残喘的调制解调器融为一体。墙壁渗水的潮气和霉菌腐朽的气味弥漫在逼仄空间。她整个人缩在塑料办公椅里,像一副被灵魂遗弃的骨架披着一张干枯的皮囊。头发在短短几天内近乎全白,枯萎的银丝无精打采地垂落在眼睑和汗涔涔的脖颈上。手指没有放在键盘上,只是松弛地搭在椅子破烂的扶手上,指尖在冰冷的塑料边缘无意识地抽搐着,感受那股沁入骨髓的凉意。
她的视线似乎涣散开,却穿透了油腻潮湿的水泥墙,投向一个遥远、混乱的抽象世界。庞统印记化作精密调谐的神经末梢,在虚空里捕捉着笼罩全城的庞然巨物——那是由岑昏邪恶意志推动的精神污染光锥运作时的能量场,一种无形的、散发着恶意的噪音洪流。并非用“听”,而是用灵魂深处被反复淬炼的那块印记在“感知”。
像最高超的调音师面对一架被恶意扭曲的音叉,必须在一曲毁灭交响的狂啸浪涌中,捕捉到那个决定性的微弱节点——峰值顶点后,力量最无可避免的瞬间塌陷。
那是宇宙本身赋予的、无法被改变的重力法则。
光锥的力量如汹涌恶潮,每一次能量的巅峰冲击都碾过她精神场域的虚海,带来针扎电击般细微却明确的反馈。每一次回落的“谷底”反馈都稍纵即逝,如同冰面转瞬即逝的脆裂纹理。李红梅干裂的唇微微翕动,无声地配合着感知到的涨落节拍。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只是承载庞大印记燃烧的冰冷容器。等待,在每一个汹涌而来的能量波峰面前。她在黑暗中凝固成一尊石像,仿佛与这座腐烂建筑内部的砖石、钢筋、霉变的空气完全融合,只有那异常深长的、几乎听不到的呼吸,还证明她灵魂的微光在运转,在等待那个唯一正确的坠落瞬间。
二十三楼的巨幅落地玻璃幕墙,将整个扭曲而光怪陆离的云江市夜景踩在脚下。吴世豪指间夹着一支粗大的古巴雪茄,深红色的烟灰结得老长。他靠在意大利真皮沙发宽厚的靠背上,锃亮的鳄鱼皮鞋尖无意识地点着厚密地毯上昂贵的波斯花纹。窗外,庞大的光锥覆盖层缓缓蠕动、变幻,如同给整个城市盖上了一个流动的、散发污浊荧光的巨大罩子。扭曲的光线将下方蚂蚁般蠕动的人影拉长又缩短,扭曲出怪诞的轮廓。
刘天彪站得近些,几乎贴到了玻璃上。他的手指夹着根没点的香烟,无意识地搓动着,油腻的头发反着窗外霓虹的光。他身上的西装价值不菲,但肩线微微下滑,如同他脸上那松弛而凝固的得意表情。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无形压力场——腐败侵蚀的威压光环——此刻被窗外的光锥力量放大扭曲,混合成一种粘稠污秽的力场弥漫在房间里,连壁灯投下的光线似乎都变得黏腻污浊。桌上两杯价值不菲的干邑几乎没动,琥珀色液体表面反射着窗外诡异的光芒,像凝固的石油。
“多漂亮……”吴世豪从鼻腔里缓缓吐出一道厚重的蓝灰色烟雾,声音如同蛇腹摩擦过干燥的地毯,“城市是块画布,总得有人涂上该有的颜色。”
“姓李的耗子?还有那断腿的虫?翻不起浪花了。”刘天彪背对着回答,声音粘滞浑浊,“现在,这云江的泥潭里,我们是水,也是岸。淹死谁,晾干谁……嘿嘿……”他的笑声在粘稠的空气里带起沉闷的回音。
冷东佝偻着肩膀,在光线晦暗的办公室角落里焦躁地来回小步疾走,像一只陷入绝境的蚂蚁。昂贵的手工地毯吸音效果极佳,使他急促的脚步近乎无声,只留下他嘴里不断低低嘀咕的、断续的梦呓:“……回光……肯定是回光……节点……那个该死的A节点……”他苍白干枯的手指痉挛般地揪着自己梳理整齐的鬓角,那鬓角己经被扯得凌乱不堪。
吴世豪和刘天彪连头都没回一下,仿佛角落里存在的只是一个人形的废纸篓。
沾满钱的鲜血的毛笔,冰冷而沉重,紧紧攥在钱小川血迹斑斑的手里。他伏在广播车庞大的金属躯体一侧,粗糙的轮胎橡胶和冰冷机油的气味充斥着鼻腔。广播车巨大的体积在黑暗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完全吞没。引擎低沉的轰鸣贴着地面传来,震动着他的胸腔和受伤的小腿,带来一阵阵抽搐的钝痛。车尾排气管散发出的灼热废气喷在旁边的水泥地上,卷起一小股热风,裹挟着油污和尘土的气息,吹过他汗湿的后颈。
广播车庞大的外壳如同巨大的爬虫尸体横陈在夜色里,钱小川的每一次呼吸引发着撕裂肺部的痛楚,小心翼翼地伏在车轮后面。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锐利地扫描着广播车尾部上方那个不易被人察觉的设备箱——几根粗壮的线缆束从中延伸出来,连接着车顶庞大的信号发射装置。一个金属铭牌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冷冷的微光——“RF 前端输出耦合”。汗水混杂着唇上的血,顺着下巴滴落,消失在油污的地面上。他握紧了手中的笔杆,血迹未干的笔尖悬停在冰冷的车身铁皮上方,仅剩几寸距离。
“嘀嗒……嘀……嗒……”
廉价电子钟的走秒声在凝滞的空气中显得异常响亮。
秦师傅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大哥大屏幕上那冰冷的倒计时数字:
00:00:01
这微光如同墓穴入口的灯火在风中明灭,最后的秒数数字即将湮灭。
韩磊僵首的手指,在数字归零前的最后一瞬,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如同断头台上骤然落下的闸刀,狠狠锤砸向信号发射器面板中央那个磨损得发亮的红色触发按钮!
秦师傅喉头滚动,干瘪的嘴唇猛地张开,喷溅出如同炸药引信点燃般嘶哑炽烈的命令:
“就是现在!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