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周灵儿就听见母亲轻手轻脚起床的声音。
她眯着眼睛,看见母亲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线,把蓝布工装抚平得没有一丝褶皱。
"妈..."她含糊地唤了一声。
"吵醒你了?"
母亲立刻转身,带着纺织厂特有的棉絮味来到床边。
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抚过她的额头,"还早呢,再睡会儿。"
周灵儿抓着母亲的衣角,母亲温柔道:"我给你热了馒头,在灶上温着。"
微弱的光映着母亲眼角的细纹。
她突然弯腰,在周灵儿脸上亲了一下,带着纺织女工特有的爽利:"我们灵儿真漂亮。"
煤油灯的光晕在墙纸上摇曳,周灵儿望着母亲低头补袜子的侧脸,橘黄色的光晕染着她眼角的细纹。
针线在粗粝的指间翻飞,那双手上有纺织机磨出的老茧,有被棉线勒出的伤痕,却依然灵活地舞动着。
"灵儿,发什么呆呢?"
母亲突然抬头,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用针在发间轻轻划了划,"来试试这双袜子合不合脚。"
周灵儿怔怔地伸出脚,母亲温暖的手掌托住她的脚踝时,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母亲的眼睛。
"怎么了?凉着了?"
母亲立刻用掌心包住她冰凉的脚趾轻轻揉搓,嘴里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冬夜里氤氲开来。
脚心传来的温度让周灵儿鼻尖发酸。
她没想到活到九十岁高龄离世后,竟还能重新体会这样纯粹的母亲的爱。
胸腔里涌动着暖流,像有千万朵花苞在同时绽放,甜美的滋味从心口一首蔓延到喉咙。
可下一秒,前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你需要个城里户口!"
记忆中母亲拍着桌子,把她搂在怀里来,"听话,你陆叔叔说陆之炫会好好照顾你的。"
那年她十八岁,母亲眼里的算计比煤油灯还亮。
后来她才知道,陆家用几千万的生意"买"了个媳妇。
针尖刺破棉布的细微声响将周灵儿拉回现实。
眼前的母亲正小心翼翼地把袜子套在她脚上,粗糙的拇指避开她冻红的地方,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妈..."
周灵儿嗓子发紧,"要是我以后不想嫁人,您会生气吗?"
母亲的手顿住了。
煤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映照出她骤然苍白的脸色。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雪落的声音。
"傻丫头。"
母亲突然把她冰凉的脚丫子塞进自己衣襟里贴着肚皮暖着,笑得眼角挤出泪花,"娘给你补袜子,你怎么想到嫁人上头去了?"
暖意从脚底首窜上来,周灵儿却感到一阵寒意。
前世母亲也是这样,在逼她前夜,温柔地给她梳头,说"妈妈最疼你了"。
"我就是随便问问..."
周灵儿缩了缩脚趾,母亲衣襟里熟悉的体温让她既贪恋又恐惧。
母亲突然放下针线,双手捧住她的脸。常年接触棉纱的掌心粗粝得像砂纸,却异常温暖:
"灵儿,妈妈这辈子最后悔的事..."话说到一半突然哽住,转而从枕下摸出个布包,"给你。"
层层包裹里是一支英雄钢笔,崭新的笔尖在灯下闪着冷光。
周灵儿认得这支笔,在前世,这支笔最后别在了陆之炫中山装的口袋上,作为他上顶尖医科大学的礼物。
"车间比赛得的奖品。"
母亲用袖口擦拭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我们灵儿写字好看,该用这么好的笔。"
周灵儿盯着钢笔,前世今生记忆的错位让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此刻母亲眼中的骄傲与期待如此真实,可她分明记得,前世当她伸手想摸这支笔时,母亲是如何打落她的手说"别碰它"。
"太贵重了..."
她下意识推拒,却在碰到母亲手指的瞬间僵住,那些细小的伤口,分明是连夜赶工留下的针眼。
母亲执拗地把钢笔塞进她手心:"妈妈没文化,就盼着你能读书明理。"
她突然压低声音,"隔壁刘婶说现在女孩子也能考师范了..."
这句话像闪电劈开周灵儿的记忆。
前世母亲从未对她提过读书的事,总说"女孩子最重要的是找个好归宿"。
她攥紧钢笔,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让她奇异地安心,这是真实的触感,不是梦。
"我..."
周灵儿刚要开口,母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她慌忙去拍背,却摸到一片湿冷,母亲的单衣后背全被冷汗浸透了。
"没事,棉絮呛的。"
母亲摆摆手,却止不住地咳。
周灵儿跳下床要去倒水,被一把拉住。
母亲的手抖得厉害,却还坚持把钢笔别在她衣襟上:"先收好...放在衣柜里..."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周灵儿记忆的闸门。
她终于想起来,前世这支笔,是妈妈准备送人的。
后来不知怎么没送出去,就一首放在衣柜里。
"妈妈!"
周灵儿扑进母亲怀里,泪水浸透了带着棉絮味的衣襟。
母亲身上熟悉的气息包围着她,那些防备与猜疑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也许这一世的母亲,真的不一样了?
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哼起那首熟悉的摇篮曲。
煤油灯将她们的影子投在墙上,融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
窗外,1945年的第一场雪静静覆盖着凤鸣巷的屋顶。
傍晚的煤油灯下,周灵儿趴在方桌上写作业,母亲坐在床沿补衣服。针线在蓝布上穿梭的声音像一首安眠曲。
"嘶……"
母亲突然倒吸一口气,指尖冒出一粒血珠。
周灵儿立刻放下毛笔,跑过去把母亲的手指含在嘴里。
腥味在舌尖漫开时,她想起前世自己也是这样为儿子小杰吸吮摔破的膝盖。
"没事的。"
母亲抽回手,却在看到她担忧的眼神时软了心肠,"灵儿真乖!妈妈眼花了。"
周灵儿接过针线,故意夸张地眯起眼睛:
"妈才三十出头,哪来的老花眼!"
穿好线后,她趁机钻进母亲怀里,"我帮您揉揉肩膀。"
母亲身上有纺织厂带来的淡淡棉香,肩膀的肌肉硬得像石头。
周灵儿边揉边哼起童谣,那是母亲从前世到今生都没变过的摇篮曲。
每月发工钱那日,母亲总会带回一小包牛皮纸裹着的桂花油。
周灵儿跪在床沿,母亲坐在矮凳上,正好能让她解开那两条麻花辫。
"今天车间来了个新女工。"
母亲的手指穿梭在她的发间,"把头发绞进纺纱机里,差点..."
周灵儿感到母亲的手抖了一下。
桂花油的香气弥漫开来,带着安抚人心的甜味。
她故意后仰,把脑袋靠在母亲肩上:"我每天都把头发编得紧紧的,您看。"
转身时,她瞥见母亲枕头下露出的半截红头绳,那是用旧工服改的,己经洗得发白。
而自己辫子上系的,是母亲用半个月厂里发的劳保手套换来的新头绳。
周灵儿觉得,妈妈明明也很爱她,但是为什么要走上那样的路,即使现在快百岁高龄,也无法不理解。
暴雨突至的夜晚,母亲比平日回来得早。
周灵儿正踮着脚往漏雨的窗缝塞布条,突然被一双湿漉漉的手臂从后面抱住。
"妈!"
她转身,看见母亲工装裤腿卷到膝盖,布鞋提在手里,光脚上沾着泥水。
母亲变魔术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
"看,没淋湿。"里面是两块枣泥糕,还带着体温。
她们挤在灶台边烘衣服,母亲讲述今天厂里的趣事:
管工摔了一跤,她们偷偷笑;新来的小姑娘想家哭鼻子,大家凑了糖果哄她...
周灵儿把头靠在母亲肩上,雨水在瓦片上敲打出欢快的节奏。这一刻,她希望时间能永远停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