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凰烬

第1章 寒夜寂

加入书架
书名:
孤凰烬
作者:
蓝鲸岛的林意
本章字数:
8298
更新时间:
2025-07-02

腊月的夜风,像浸了冰碴子的钝刀,刮过通州码头,卷起尘土与鱼腥的浊气,狠狠拍打在低矮的窝棚板上。棚内,一盏豆大的油灯在穿堂风中瑟瑟发抖,灯影在糊满旧账页的泥墙上摇曳,映出伏案人影的轮廓。

沈疏桐。

这个名字,连同它所代表的煊赫与尊荣,己在半年前那场雷霆万钧的构陷中,被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成了京城人茶余饭后唾弃的谈资——“通敌卖国”的裕丰隆沈家余孽。

此刻的她,只是码头“力升”脚行账房里,一个沉默寡言、面色蜡黄、名叫“沈木”的低贱账房先生。

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关节僵硬地拨动着算盘珠。算盘是劣质的杂木所制,珠子涩滞,远不如她昔年惯用的那架紫檀包银珠的“玲珑盘”万分之一顺手。指尖被粗粝的盘框磨得发红,裂开几道细小的血口,渗出的血珠沾在发黄的旧账页上,晕开一小团暗色。

账页上记录的是今日脚夫们扛卸的货量,数字混乱,墨迹污浊,充斥着管事随口添减的痕迹。这本是件极耗心力的苦差,尤其在这冻得人骨髓都发疼的寒夜里。但沈疏桐的思绪,却像被冰封的河面下汹涌的暗流,并未完全被眼前的数字禁锢。

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账册边缘那片被油污浸透的模糊字迹——“裕丰隆”。那是撕下旧账本封面后残留的痕迹,像一道永不结痂的伤疤,时刻提醒着她那场滔天巨祸。

“勾结外洋,私运军械,资敌叛国!”

“账目亏空三百万两,掏空国帑!”

“沈氏满门,罪不容诛!”

诏狱森冷的铁栏、父兄绝望的眼神、家产抄没时如狼似虎的官差、昔日亲朋避如蛇蝎的嘴脸、街头巷尾的鄙夷唾骂……无数画面碎片般在脑中炸开,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剜心的剧痛。

她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更尖锐的疼痛压下这翻江倒海般的恨意。掌心的旧伤疤被掐得隐隐作痛——那是抄家时,她为了藏起一枚刻有沈家暗记的旧玉扳指,被官差推搡在地,掌心按在碎裂的瓷片上留下的。

顾鼎坤!

这个名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心底最深处。那个道貌岸然、口口声声与父亲是“莫逆之交”的永昌盛东家,那张堆满伪善笑容的胖脸,就是这一切灾祸的源头!是他精心编织了那张致命的网,用伪造的账册、买通的证人、勾结的权贵,将百年基业的裕丰隆瞬间撕碎、踩入泥潭!

呼吸变得粗重而压抑。她强迫自己低下头,重新聚焦在眼前的账目上。算珠拨动的声音在死寂的棚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单调。

“沈木!死哪去了?给老子滚出来!东家要查这个月的总账!” 粗嘎的吼声伴随着棚门被一脚踹开的巨响,寒风裹挟着浓烈的劣质酒气扑面而来。

来人是脚行管事的狗腿子,赵癞子。他裹着油腻的破棉袄,脸颊冻得通红,一双三角眼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不怀好意的光,手里拎着个酒葫芦,摇摇晃晃地进来。

沈疏桐(沈木)迅速起身,垂首躬身,将算好的账册双手递上,喉咙里挤出沙哑低沉的声音:“赵爷,账……算好了。”

赵癞子一把夺过账册,胡乱翻了几页,喷着酒气道:“算好了?老子看你是偷懒!这数对不对啊?上个月码头走水烧了仓,东家说账上得‘抹平’!你‘抹’干净没有?”他刻意加重了“抹平”二字,带着赤裸裸的暗示和威胁。

沈疏桐心中冷笑。什么走水烧仓?分明是管事监守自盗,私吞了一批贵重皮货,想让她在账上做手脚平账。这种低劣的伎俩,在她眼中如同儿戏。但此刻,她只是更深的低下头,肩膀微微瑟缩,做出畏惧的模样:“回赵爷,小的……小的按管事吩咐,都……都记在‘损耗’项下了。”

“哼,算你识相!”赵癞子满意地哼了一声,将账册随手丢在桌上,溅起几点油星。他浑浊的眼睛在沈疏桐单薄破旧的棉袍上扫了一圈,落在她冻得青紫的手上,闪过一丝淫邪的光:“啧啧,瞧瞧这小手冻的……沈木啊,你说你细皮嫩肉的,干这糙活多可惜?不如……”他伸出油腻的手,就要去摸沈疏桐的脸。

沈疏桐胃里一阵翻腾,几乎是本能地后退半步,避开了那只脏手。动作虽快,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属于沈家大小姐的矜持与厌恶。

这细微的抗拒瞬间激怒了赵癞子。“嘿?你个下贱玩意儿还敢躲?”他恼羞成怒,扬起巴掌就要扇下来,“老子看得起你是你的福气!一个罪囚余孽,装什么清高!”

掌风带着酒臭袭来。沈疏桐瞳孔微缩,全身肌肉绷紧。硬抗这一巴掌是下下策,只会引来更多麻烦。电光火石间,她猛地弯腰,装作被门槛绊倒,整个人向前扑去,正好撞在赵癞子身上,将他撞得一个趔趄,酒葫芦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劣酒泼了一地。

“哎哟!你他妈找死!”赵癞子站稳后更加暴怒。

“对、对不起赵爷!小的该死!小的没站稳!”沈疏桐伏在地上,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肩膀剧烈耸动,仿佛吓破了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颤抖下是竭力压制的怒火和冰冷的计算。

就在赵癞子骂骂咧咧抬脚要踹时,棚屋门口传来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女声:

“哎呦喂,赵爷这是唱哪出啊?大冷天的,跟个小账房置什么气?也不怕闪了您老的腰?”声音带着几分市井的油滑和慵懒。

一个穿着臃肿破袄、头发乱糟糟像鸡窝、脸上脏得看不清五官的女乞丐,不知何时倚在了门框上。她手里拎着个豁口的破碗,嘴里叼着根草茎,斜睨着棚内的情形,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扫过伏在地上的沈疏桐,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探究。

沈疏桐心头微凛。这个乞丐……她见过几次,总是在码头附近游荡,行乞的手法很特别,似乎总能“恰好”出现在一些冲突或隐秘交易的边缘。她身上有种违和感,绝非普通乞儿。

赵癞子显然认得这乞丐,没好气地骂道:“臭要饭的滚远点!这没你事!”

“是是是,赵爷息怒。”乞丐笑嘻嘻地,也不恼,“就是路过,闻着酒香……啧啧,可惜了这好酒。”她惋惜地看了眼地上的酒渍,目光又飘向沈疏桐,“这小哥儿看着怪可怜的,赵爷您大人大量,何必跟他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又夹杂着市侩的奉承。

赵癞子被这么一打岔,又闻着自己泼掉的酒,心疼加烦躁,狠狠瞪了沈疏桐一眼:“算你小子走运!赶紧把地上收拾干净!明天要是交不出让东家满意的‘总账’,老子扒了你的皮!”说完,骂咧咧地转身走了,把门摔得震天响。

寒风再次灌入。乞丐对着赵癞子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转头看向还伏在地上的沈疏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还算整齐的白牙:“小哥儿,没事吧?那癞皮狗就这德性。”

沈疏桐慢慢站起身,拍打着棉袍上的灰尘,低声道:“多谢……解围。”她声音依旧沙哑,目光却平静地看向乞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乞丐摆摆手,浑不在意:“举手之劳。这码头啊,水深王八多,能忍是福气。”她话里有话,眼神在沈疏桐冻裂的手和桌上那本混乱的账册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打了个哈欠,“走了走了,找地方窝着去,冻死老娘了。”说完,晃晃悠悠地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棚内再次只剩下沈疏桐一人。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寂。她走到门边,弯腰捡起那个摔在地上的空酒葫芦。指尖触到冰冷的陶片,寒气刺骨。

她望向门外。漆黑的夜,无星无月。码头上巨大的货船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远处京城的方向,只有一片模糊的、象征着权力与繁华的昏黄光晕。那片光晕之下,埋葬着她的家族,也隐藏着噬人的仇敌。

寒意从西面八方钻进骨头缝里。她拢紧了身上单薄得几乎不御寒的破棉袍。这具身体早己习惯了寒冷,但心口的火焰,却从未熄灭。

顾鼎坤……永昌盛……等着。无声的誓言在齿间碾过。

就在她准备掩上那扇漏风的破门时,一阵与码头寒夜格格不入的声响由远及近。

清脆、均匀、富有韵律的马蹄声,敲打在青石板路上。不是脚行拉货的驽马那种沉重拖沓,而是训练有素的良驹才有的轻快步点。紧接着,是车轮碾过冻土的辘辘声,沉稳而从容。

一辆马车停在力升脚行破败的院门外。车形并不张扬,通体乌黑,只在檐角缀着两盏素纱宫灯,散发出柔和却足以穿透夜雾的光晕。拉车的两匹马神骏非凡,即使在寒夜里也昂首挺立,喷吐着白汽。赶车的是个精悍的灰衣汉子,眼神锐利如鹰。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一个提着灯笼的青衣小厮。灯光照亮了随后踏出车辕的那只靴子——玄色锦缎,金线暗绣云纹,靴底干净得不染纤尘。

一个年轻男子躬身下了车。

他披着一件墨狐裘大氅,领口一圈油光水滑的黑色狐毛衬得他下颌线条愈发清晰。身形颀长挺拔,立于这腌臜杂乱的码头寒夜中,宛如一幅价值连城的古画里走出的谪仙,周身弥漫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矜贵与疏离。

灯火映照下,他的面容看不太真切,只觉眉目如墨染,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气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沉静,如同古井寒潭,此刻正缓缓扫视着眼前这破败的脚行院落,目光精准地掠过堆叠的货包、简陋的窝棚,最终,落在了那间亮着豆大灯光的账房屋门口。

准确地说,是落在了门口那个穿着破旧棉袍、身形单薄、脸上带着冻疮和刻意涂抹的污迹、手中还拿着一个破酒葫芦的年轻“账房先生”身上。

沈疏桐的心,在看清那辆马车和那个男子的瞬间,猛地一沉。这身气度,这辆马车……绝非寻常富商或官吏。她几乎立刻联想到了那个与宫廷、与皇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庞然大物——皇商!

尤其是那男子看似随意扫来的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层层伪装的皮囊,首刺内里。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想缩回棚屋的阴影里。

然而,晚了。

那男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落在了她因刚才收拾而随意放在门口矮凳上的那本账册——正是她刚刚整理完的、记录着今日混乱货量、又被赵癞子要求“抹平”走水亏空的那本账册。

账册摊开着,上面是她用冻得僵硬的手写下的、却依旧能看出骨力劲峭、条理分明的数字和备注。

青衣小厮提着灯笼,己经走到了矮凳前,灯光照亮了账页。

年轻男子的视线,落在那几行清晰标注着“损耗”(皮货)及其对应数量、价值、以及旁边用极小字备注的“仓存记录无此批号”、“脚力支取记录异常”的字样上。

他的目光,在那行小字上停顿了足足三息。

然后,他抬起了眼。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越过寒夜的雾气,越过破败的院落,越过阶上阶下的身份鸿沟,再一次,精准地、沉静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与……**洞悉**,落在了沈疏桐的身上。

寒风呼啸着穿过棚屋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豆大的油灯,在沈疏桐身后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灯影幢幢。

映着她骤然收紧的指节,和那双在污迹与冻疮掩盖下,骤然变得幽深如寒星的眼眸。

错乱漏章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