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海外宅的厢房,陈设雅致却透着一股疏离的冰冷。钱公公那番绵里藏针的“提点”,如同悬在头顶的细刃。苏老见惯风浪,尚能从容应对,陈默则愈发沉默,将所有心绪都压入心底。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在皇宫深处。
两日后,钱公公带来口谕:陈默可入尚膳监外围御茶房,熟悉环境,准备献艺。没有具体时辰,只一句“随时等候贵人传召”,更添几分无形的压力。
踏进皇宫西侧的尚膳监区域,森严的宫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材与香料混合的复杂气味,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等级分明的肃穆。御茶房内,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一排排擦得锃亮的紫铜炊具,穿着统一灰蓝色短褂、低头默然做事的太监宫女……一切都井然有序,却又死气沉沉。
一个穿着深青色总管太监服饰、面白无须、眼神锐利的中年太监(御茶房管事,刘公公)接待了他们,态度不冷不热。
“规矩,都懂吧?”刘公公声音尖细,眼皮都没抬,“灶火时辰,一丝不能差。器皿洁净,半点尘不许沾。用料分量,毫厘不能错。贵人入口之物,出了半点纰漏,掉脑袋都是轻的。”他指了指角落里一个闲置的小灶台,“那是给你们预备的。东西自己带齐了?用前需报备查验。”
陈默默然点头。他带来的特制器皿和密封原料,早己被钱公公的人仔细查验过,此刻才交还到他手上。他走到那小灶台前,开始一丝不苟地清洁工具、摆放器皿。苏老则在一旁与刘公公寒暄周旋。
陈默刚准备点燃小泥炉,一个负责烧水的小太监“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水桶,冷水泼溅,不仅弄湿了陈默的裤脚,更淋湿了部分备用的干柴。那小太监吓得跪地磕头,刘公公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斥道:“毛手毛脚!还不滚去领罚!”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下马威。陈默心中了然。他脸上毫无波澜,默默清理湿柴,重新取柴。点火时,他敏锐地察觉到灶膛内的火似乎有些“虚”,燃烧不充分。他不动声色,调整了柴薪的堆叠方式,又用特制的薄铁皮挡风板精确控制进风口,几个呼吸间,原本发黄无力的火苗便转为稳定而炽热的青蓝色。这一手精准的火候控制,让冷眼旁观的刘公公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整个下午,陈默就在这无形的审视和压抑的氛围中,反复练习着宫廷特供版的制作流程。每一个动作都力求精准、稳定、无声。苏老偶尔低声提点几句宫廷的避讳(如某些香料、颜色)。时间在紧张而沉寂中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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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
御茶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和一个尖利的声音:“传——!长公主殿下口谕:即刻呈‘琥珀光’、‘暖玉’至玉熙宫品鉴!”
时辰到了!而且来得如此突然!
整个御茶房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刘公公脸色一变,立刻躬身应诺:“奴婢遵旨!”随即,他那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射向陈默:“还不快备膳!误了时辰,你有几个脑袋?!”
巨大的压力瞬间降临!陈默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幸好,原料和器皿早己准备妥当。他如同最精密的机器般启动:
点燃泥炉,银针探温。
白毫密云入特制银壶,泉水微滚即冲,水流如线,精准注入,茶香瞬间被激发。
“玉露凝脂”牛乳温至恰好的温度。
“百花晶蜜”隔水融化成晶莹。
紫玉珍珠早己在保温玉盒中温养着。
动作行云流水,却又沉静无声,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到极致,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
两盏甜白瓷碗被小心注入温润如玉的琥珀色与暖玉色液体,三十六颗紫玉珍珠均匀沉浮。碗壁温热,不烫手。苏老在一旁看得暗自点头,陈默的定力远超他的预期。
刘公公亲自验看,挑剔的目光扫过器皿的洁净度、液体的色泽、珍珠的形态,最终挥了挥手。两个小太监立刻捧起托盘,跟着传旨太监,脚步无声而迅疾地消失在通往深宫的回廊中。
陈默站在原地,手心全是冷汗。他知道,真正的审判,现在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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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熙宫内,熏香袅袅。
长公主萧玉宁,年方双十,一身素雅宫装,却难掩天家贵气与眉宇间一丝淡淡的倦意。她斜倚在软榻上,看着太监捧上的两盏从未见过的饮品,眼中掠过一丝好奇,随即又被惯常的挑剔取代。
“这便是临川献上的‘琥珀光’、‘暖玉’?”声音清冷悦耳。
“回殿下,正是。此乃临川一哑巴匠人所创,经苏文山老大人引荐,尚膳监孙总管亲自查验过。”一旁侍立的女官恭敬回禀。
萧玉宁伸出纤纤玉指,拿起那盏“御品·琥珀光”,凑近鼻端轻嗅。清幽的兰香、纯净的脂香、清甜的花蜜香完美交融,沁人心脾,让她眉梢微动。她拿起那支包银的湘妃竹吸管,红唇微启,轻轻一吸。
滋溜——
温润丝滑、层次分明的液体裹挟着弹韧的紫玉珍珠滑入口中。极致的茶韵、丰腴的奶香、清甜的花蜜在舌尖次第绽放,珍珠的Q弹更带来奇妙的咀嚼感。萧玉宁那双如同寒星般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这口感……前所未有!
她放下“琥珀光”,又拿起“暖玉”。杏仁的温润甘甜与羊奶的醇厚被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姜辛巧妙提点,形成一种暖入心脾的独特风味,同样令她惊艳。
然而,就在她准备再饮一口“暖玉”时,目光却落在了碗底沉浮的紫玉珍珠上。她眉头微蹙,用吸管拨弄了一下,疑惑道:“此物……是何材质?观之晶莹弹韧,似玉非玉,似果非果。入口虽佳,然形态新奇……可曾验明无毒?可有来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侍立的女官和太监都屏住了呼吸。长公主的疑问,首指核心!这新奇之物,若说不出个令人信服的“明白”来历,再好的味道也可能被冠上“不洁”、“诡异”之名!
负责献膳的太监吓得脸色发白,他哪里知道这个!
就在这时,侍立在一旁的孙德海(他竟亲自来了)上前一步,躬身笑道:“殿下圣明,洞察秋毫。此物名为‘紫玉薯圆’,乃南诏深山一种名为‘紫云薯’的根茎所制。此薯产量稀少,需经九蒸九捶,百般揉搓,方得此珠。临川陈默,便是以此匠心巧思,化粗粮为珍馐。其来历清白,制作之法己由尚膳监详查,绝无半分邪异。苏文山苏老大人亦曾亲证此物在民间由来己久,贫民荒年赖以裹腹,只是从未有人将其精研至此等境地。”
孙德海这番话,既抬出了苏文山的权威,又巧妙地将“珍珠”包装成了有根有源、化腐朽为神奇的“匠心”成果,更点明了其“清白”本质。
萧玉宁听完,眉头舒展,眼中疑虑尽消,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欣赏:“原来如此。化粗粮为珍馐,匠心独运,果然有趣。”她放下吸管,拿起银匙,轻轻搅动碗中的“暖玉”,看着紫玉珍珠在暖玉色的液体中旋转沉浮,如同欣赏一件艺术品。她舀起一颗珍珠,并未立刻送入口中,而是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其晶莹的质地。
就在众人以为她将再次品尝时,她却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意外的举动——她将那颗珍珠放回了碗中,然后对侍立的女官道:“去取些‘冰魄’来。”
“冰魄”,乃是宫中冬日窖藏、夏日取用的纯净冰块,珍贵异常。
很快,一小碟细碎的冰屑被呈上。
萧玉宁用银匙舀起一小撮冰屑,轻轻撒入温热的“暖玉”之中。冰屑遇热迅速融化,在碗中形成丝丝缕缕的白色冷雾,与温润的液体交织,如同暖玉生烟。她再次拿起吸管,吸了一口。
这一次,她的眼睛彻底亮了!如同寒星坠入春水!温润的奶茶裹挟着瞬间冷却的珍珠入口,冰火两重天的奇妙口感在舌尖炸开!温润的甜香中陡然迸发出一股清冽的冰爽,将杏仁的甘甜与羊奶的醇厚瞬间升华,紫玉珍珠在冰镇下更加弹脆爽口!这全新的体验,让她几乎失态地轻呼出声!
“妙!妙极!”萧玉宁放下吸管,绝美的脸庞上绽放出由衷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温润如玉,冰爽沁心,奇思妙想,回味无穷!此物……当名‘玉雪凝香’!赐名!”
“玉雪凝香!”孙德海立刻高声重复,脸上堆满笑容,“殿下赐名,实乃此物造化!临川陈默,匠心独具,化寻常为神奇,更得殿下点睛,真乃明珠生辉!”
殿内气氛瞬间由审慎转为祥和。长公主的赐名与盛赞,如同给“琥珀光”和“暖玉”,尤其是这“冰魄”点化的新品,盖上了最耀眼的金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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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艺大获成功!
回到孙德海外宅,钱公公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殷勤备至。孙德海也亲自召见了陈默和苏老。
“陈默,你很好。”孙德海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香茗,“长公主殿下金口玉言,‘玉雪凝香’之名己传遍宫中。你这‘琥珀光’,算是在贵人心里挂上号了。”
他放下茶盏,目光如炬地看向陈默:“殿下甚是喜爱,有意将此物定为宫中常例点心。尚膳监可特设一‘珍饮司’,专司此物采办制作。所需核心原料——那‘紫玉薯圆’与特制料包,需由你临川‘匠造总坊’专供。宫中采买,价格自然优渥。此乃天大的恩典,亦是泼天的富贵。如何?”
橄榄枝!巨大的橄榄枝!成为宫廷特供,意味着“琥珀光”拥有了最顶级的背书和最稳定的财源!
然而,陈默心中却警铃微作。专供?意味着原料配方必须完全交底,制作过程将置于尚膳监严密监控之下。这与他坚守核心工艺、独立掌控的初衷相悖。而且,宫中采买流程复杂,层层盘剥,所谓“优渥价格”最终能有多少落到他手中?更关键的是,一旦成为特供,他的“匠造总坊”将主要服务于宫廷,临川的根基和正在推进的连锁加盟计划,必然受到巨大冲击!
他沉默片刻,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恭敬地提笔写道:“谢总管大人抬爱。然,草民之技,源自临川水土与市井烟火。若离了根源,恐失其真味。且临川根基初成,匠坊产能有限,恐难专供宫闱之需。草民斗胆,可否以‘献方’或‘派匠师协理’之形式,助宫中自产,确保品质?草民仍愿以市价供应核心料包。”
陈默的回应,委婉却清晰地表达了拒绝完全交出核心工艺和不愿被宫廷绑死的态度,同时提出了替代方案,既给足了孙德海面子,也守住了自己的底线。
孙德海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笑容不变,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哦?不愿专供?也罢,强扭的瓜不甜。献方或派匠师……容咱家思量思量。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深意,“长公主既喜爱,这‘玉雪凝香’便不可断了。你且在京城盘桓些时日,在尚膳监指导下,再精研几款新式饮馔,以备不时之需。京中繁华,商机无限,你的‘琥珀光’……或许也该在此处,亮亮相了。”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孙德海显然调查过“琥珀光”在临川的模式,看到了其在京城可能产生的巨大利益。他既想要陈默的技艺为宫廷增色,更想将其纳入自己的利益版图,成为掌控京城高端饮馔市场的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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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陈默在京城尚膳监的棋局中谨慎周旋时,一封来自临川的急报,由郑家商队的快马送到了苏老手中。
信是郑少钧亲笔,字迹透着罕见的凝重:
“……清水店开业火爆,加盟者纷至沓来,然‘珍珠’突遭危机!临川周边木薯产地突遭不明虫害,品质骤降,产量锐减!总坊储备仅够支撑半月!新寻产地需时,且路途遥远,运输保鲜难上加难!仿品作坊趁机低价倾销劣质‘面粉珠’,冲击市场!‘琥珀光’品质根基动摇,连锁大业危矣!盼陈兄速谋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