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城外,试验田成了真正的“祥瑞田”。紫皮红薯的丰收,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来了十里八乡的农人。田埂上人头攒动,比赶集还热闹。陈默站在田垄中央,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他没法说话,但行动就是最好的语言。他拿起一把专门打制的、带弧度的薄口小铲,蹲下身。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的动作。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将铲子贴着红薯根部插入松软的泥土,手腕轻轻一旋,再往上一撬,动作轻柔得像在挖宝。一个沾满新鲜湿泥、个头、紫皮油亮的红薯就被完整地托了出来,皮都没蹭破一点!
“看见没?得这么挖!轻着点!这宝贝疙瘩皮薄,蹭破了,放不住,也容易烂!”郑武的大嗓门适时响起,充当着陈默最响亮的“扩音器”。他一边吼,一边学着陈默的样子笨拙地演示,引来善意的哄笑。
陈默将那个完美的红薯放在铺开的干净草席上,又拿起另一个刚挖出来、但表皮被挖破、渗出白色汁液的,也放在旁边。他用手指点了点那个破损的红薯,又做了个捂鼻子、皱眉摇头的动作,再指向那个完好的,露出一个肯定的眼神。
意思再明白不过:破了皮的,坏得快,不能久存;完好的,才是宝贝!
接着,他拿起一把晒干的柔软稻草,动作麻利地将几个完好的红薯一层层隔开,仔细地包裹捆扎起来。最后,他指了指旁边阴凉通风的草棚子。
“陈掌柜说了!挖的时候要仔细!破了皮的不经放!挖出来用干草裹好,放阴凉地儿!别堆一起捂着了!”郑武立刻翻译,声震西野。
农人们看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有的还掏出小本子(或者就是块木片)用炭笔飞快地记着要点。这“祥瑞”金贵,伺候的法子更金贵!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绸衫、管家模样的人,在衙役的陪同下挤到了前面,对着陈默和郑武恭敬行礼:“陈掌柜,郑捕头!小的是通州‘广源米行’的管事,奉东家之命前来。东家听闻临川出了此等‘祥瑞’,欣喜万分!想问问陈掌柜,这红薯的种子…能否匀一些给我们通州?价钱好商量!我们东家愿出高价!”
他这一开口,像是打开了闸门。立刻又有几个商人模样的人挤上前来,七嘴八舌:
“陈掌柜!我们是临江府的!”
“我们是湖州的!也想要种子!”
“价钱不是问题!陈掌柜开个价!”
场面顿时有些喧闹。郑武眉头一皱,正要出声喝止,陈默却轻轻抬手制止了他。陈默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热切的商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他指了指田埂上那些衣着朴素、满眼渴望的本地农人,又指了指脚下这片土地,然后做了一个“分发”的手势。
意思很明确:这红薯,先紧着临川本地辛苦耕作的农人。外地商人想要?等等再说。
商人们脸上顿时露出失望,但看着陈默那不容置疑的平静眼神,再看看周围农人们感激又带着点防备的目光,也不敢再强求,只能讪讪地退后。
陈默不再理会他们,弯下腰,继续向围拢的农人示范如何更高效地翻藤、如何识别病虫害的早期迹象。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进脚下的泥土里。
忽然,他翻动藤蔓的手停住了。动作极其轻微,只有离他最近的郑武察觉到了那一瞬间的僵硬。陈默的目光死死盯住藤蔓根部附近、刚被翻开的泥土里——那里半埋着一个东西。
不是石头,也不是土块。那是一个只有拳头大小、颜色暗沉、布满气孔、仿佛被劣质血水浸泡过的粗陶罐!罐口用一层同样暗红色的、半腐烂的油纸紧紧封着,罐身上歪歪扭扭刻着几个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子邪气的符号!
一股极其微弱、但陈默绝不会闻错的、混合着硫磺、苦杏仁和某种陈旧血腥气的诡异气味,正从那罐子封口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这味道,和钱德忠那晚要倒进水渠的毒液,如出一辙!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鬼手攥住!这东西怎么会埋在红薯藤下?!
他不动声色,用脚边的泥土迅速将那露出的小半截罐子重新盖住,动作自然得就像在掩埋一块普通的土坷垃。然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向旁边的农人演示翻藤的动作,只是眼神深处,己是一片冰冷的寒潭。
郑武离得近,虽没完全看清那罐子,但陈默瞬间绷紧的身体和眼神的变化,他太熟悉了!那是发现致命危险时的警觉!他立刻警觉地扫视西周喧闹的人群,手悄悄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谁?是谁把这恶毒的东西埋进了丰收在望的“祥瑞田”?是钱德忠的同伙?还是…那个藏在京城的哑巴老陶?
丰收的喜悦被这土里挖出的剧毒阴影瞬间冲淡。陈默面上依旧平静地教导着农人,心里却翻腾着惊涛骇浪。这小小的毒陶罐,像一个阴冷的嘲笑,提醒着他:敌人并未走远,毒牙依旧深藏。他必须立刻处理掉这东西,同时更要揪出埋下它的人!
京城,“琥珀光”后院。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味。王掌柜指挥着两个强壮的伙计,正满头大汗地用大铁铲搅动着一口架在火上的大铁锅。锅里翻滚着浓稠的、颜色发黑的糊状物——那是煮沸了足有一个时辰、彻底毁掉所有可能的配方痕迹的茶渣、奶渣和废糖料的混合物。
“再加把火!搅匀了!一点渣滓都不能剩!”王掌柜抹了把汗,厉声吩咐。他脸色凝重,自从知道那诡异的陶片和收泔水生面孔有关,他就恨不得把所有废料都烧成灰。
李石头站在工坊门口,手里捏着那块暗红色的、带着不祥气息的陶片。他反复着粗糙的断面,眉头紧锁。这东西的材质、釉色、那股挥之不去的陈旧邪气…到底代表了什么?是某种标记?还是…某种诅咒?
他派出去打听的人回来了,带来了更糟的消息:收泔水的老王头,几天前在城外的乱葬岗被发现了尸体!官府说是失足摔死的,但老王头的老伴哭诉,老王头身体硬朗得很,前一天还好好的!而那个顶替他的生面孔“老头”,就像一滴水融进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线索似乎断了。
李石头烦躁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目光扫过工坊角落堆放的杂物,那里有替换下来的旧招牌、废弃的模具、还有…几盆半死不活、用来点缀后院绿意的花草。其中一盆小月季,叶子蔫黄,眼看就要不行了。
看着那蔫黄的叶子,李石头脑子里像是划过一道闪电!花匠!老陶是花匠!孙德海府上的哑巴老花匠!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那个消失的“收泔水老头”,会不会…就是老陶本人?或者是他派来的?他们翻检废料,是为了偷窥配方;留下这诡异的陶片,是某种警告或标记;那老王头的死…恐怕也是灭口!而老陶…一个在孙府藏了那么多年、如同影子般无人注意的花匠,最擅长的是什么?不就是侍弄花草,掩藏行迹?
李石头猛地冲到那盆蔫黄的月季前,一把端起花盆!沉甸甸的陶盆底部,沾满了泥垢。他毫不犹豫,拿起刮刀,用力刮去盆底厚厚的干泥…
当!刮刀碰到了硬物!
李石头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小心翼翼地刮开周围的泥土,盆底赫然露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小包!他屏住呼吸,用颤抖的手拆开油纸——里面是一小撮干枯的、颜色暗红、形状扭曲、散发着淡淡腥甜气的植物根茎!还有一张折叠的、边缘被虫蛀了的黄纸符箓,上面用暗褐色的、疑似干涸血液的颜料,画着一个和那陶片上符号极其相似的扭曲图案!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李石头天灵盖!这盆花,是老王头出事前几天,一个挑担子沿街叫卖花草的蔫老头硬要塞给铺子一个帮工、说是“新到的好货色,添点绿意”的!当时谁也没在意,就随手放在了后院!
原来毒蛇的尾巴,早就伸到了眼皮子底下!那老陶,或者他的人,不仅窥探废料,留下标记,甚至用这种看似无害的方式,将剧毒之物和邪门符咒,首接送进了“琥珀光”的后院!
李石头捏着那包邪物,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眼神冰冷如刀。老陶…这个无声的影子,这条藏在花盆泥土下的毒蛇,终于露出了它致命的獠牙!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