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泥水顺着衣领往下淌,陆明趴在河滩烂泥里,咳得肺管子都要炸了,胸口那新长好的骨头缝里都丝丝拉拉地疼。天乌漆嘛黑,雨丝冷飕飕地往脖子里钻,浑身上下就剩几块硌人的碎银子和怀里那个湿透了的药草包。
“倒霉到家了!” 他心里骂了一句,挣扎着爬起来。脚底下滑,又摔了个屁股蹲儿。那身新置办的旧衣袍,算是彻底交待给沅江了,成了满是淤泥的破布条。他脱了外衣拧了拧水,就着江边浑水抹了把脸,看清了方向——顺着河滩往前走,总能找到人烟。
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走了多久,天快蒙蒙亮时,总算看见前面山坳里有个黑黢黢的影子,像是个小村子。走近了才发现,就几间歪歪斜斜的木头房子,破败得很。村口歪脖子树上挂着一块被风雨侵蚀得快要散架的木招牌,上面模糊写着两个字:“歇脚栈”。
陆明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只想找点吃的,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烤烤火。他推开那扇吱嘎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烟草味和劣质酒味的怪味儿扑面而来。
小客栈里面黑黕黕的,只有柜台后点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光晕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墙上糊的纸都发黄剥落了,露出黑乎乎的泥土墙。几条长条凳和一张桌子算是全部家当。一个瘦得像个干巴猴子似的老头,裹着件分不清颜色的棉袄,缩在柜台后面打盹儿。
陆明的声音都是抖的:“老人家…有吃的吗?有热水吗?能住店不?”
老头慢吞吞抬起头,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陆明一番,像是确认他是不是个人。哑着嗓子问:“客官打哪儿来啊?咋弄成这样?”
“过路遇到水祸了…” 陆明不想多说。
老头哦了一声,慢吞吞地指了指墙角的水瓮:“自己舀水喝。吃的…就剩下点稀饭锅巴了,热水还得烧。”他又瞥了陆明一眼,“住店的话…只有柴房后面还有个小间了,不嫌弃就十个大钱一晚,包那碗稀饭锅巴。”
十个大钱!陆明摸了摸怀里仅有的几块贴身藏的碎银子,肉疼地数出十个铜板递过去。“柴房就柴房吧,再帮我烧点热水,多谢了。”
老头接过钱,塞进怀里,慢吞吞地起身去后面忙活了。陆明自己舀了半瓢凉水,也顾不上干净不干净了,咕咚咕咚灌下去,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压不住胃里火烧火燎的饿。
老头端上来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里面是半碗颜色可疑的糊糊,还粘着几粒米粒大小的锅巴渣。这就是“稀饭锅巴”了。陆明也顾不得啥了,拿勺搅了搅就往嘴里送。味道寡淡,还有点焦糊味,但对于饿了一天一夜的人来说,己经是人间美味。
老头又提来一桶温温的水,说是热水。陆明赶紧把冻僵的手脚泡进去,才感觉捡回了半条命。喝完那点可怜的稀糊糊,他跟着老头穿过堆满柴火的狭小空间,到了所谓的“小间”。其实就是靠着柴房后墙,用破木板隔出来的一个三角地儿,勉强能塞下一张铺着破草席的小木板床。好歹能遮风。
老头临走前,在昏暗的光线下,盯着陆明的眼睛,忽然用一种幽幽的语气说:“客官,晚上睡觉,听到啥响动,甭好奇,甭出来看。我们这地儿啊…晚上不太平。”
陆明心里咯噔一下:“不…不太平?”
老头慢悠悠地说:“是啊,这地方…是赶尸道上的一个歇脚点。隔三差五…有赶尸匠带着‘喜神’路过歇脚。你睡你的,听到啥动静都别吱声,看到什么也别管,天亮了赶紧走人。” 说完,也不管陆明煞白的脸色,自顾自地缩回柜台后面去了。
赶尸?!喜神?!陆明脑子里嗡的一声。湘西赶尸的传说,前世他在小说电影里见过,没想到自己居然撞上了!这都什么事啊!看着眼前这黑洞洞、散发着霉味和柴火味的小破屋,他只觉得后背发凉。
白天累狠了,也顾不上那么多,稀里糊涂就倒在硬邦邦的破草席上,几乎是沾枕头就睡着了。可睡到半夜,也不知具体几点,他猛地惊醒!
不是噩梦惊醒,而是被一种声音惊醒了。
外头,就在客栈那破院子里,传来一种非常有节奏的声音。
叮…铃…
叮…铃…
像是铜铃被一下一下地摇晃着。但这铃声,在死寂的黑夜里听来,没有半点悦耳,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和阴冷,让人寒毛首竖。
紧接着,一阵细微的、拖沓的脚步声传来。啪嗒…啪嗒…啪嗒…声音沉重又缓慢,不像活人轻快的步伐,倒像是…脚被硬拖着在地上摩擦。
陆明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紧紧裹着那床散发着异味的破被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他想起了老头的话。是赶尸匠带着“喜神”回来了?还是在做什么法事?
那铃声和脚步声在院子里停了一会儿,似乎在休息。然后,更诡异的事发生了!
一点幽绿幽绿的、像是鬼火一样的光,毫无征兆地,在他这间小破屋那糊着破纸的窗户外面,晃了一下!那绿光在黑暗里特别扎眼,晃晃悠悠地浮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贴着那层薄薄的破纸往里看!
陆明吓得魂飞魄散,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死死闭上眼睛,心里疯狂念叨:“没看见我,没看见我,我在睡觉,我在睡觉…” 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冷汗瞬间湿透了那身破衣服。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那诡异的铃声又响起来了,伴随着拖沓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那窗户外面晃动的幽绿鬼火,也终于消失了。
陆明瘫在草席上,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冷,手脚冰凉,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这一夜,他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了,睁着眼睛熬到了鸡叫,窗户纸泛出灰白色。
天刚蒙蒙亮,陆明几乎是撞开那扇破门冲出去的。老头还在柜台后面打盹,被他惊醒了。
“老人家!” 陆明气息不稳,“我我我…我想帮您劈点柴!或者干点别的活!不要工钱,管顿饭就成!” 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但要先填饱肚子恢复点力气,钱得省着花。
老头抬眼看看他惊魂未定的脸,又看看外面蒙蒙亮的天,倒是没多问,指了指墙角堆着的几根柴火:“行,后院有柴刀。”
陆明二话不说,抄起柴刀就去了后院。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片湿漉漉的泥地,什么铃铛印、足迹,都看不出来了。但那诡异的感觉还在。
他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咬着牙,把后腰刚缓过来的疼痛都抛到了脑后,挥舞着柴刀,咣咣咣地劈柴。那几根硬邦邦的木头在他眼里就是那晚上晃悠的鬼火!他劈得大汗淋漓,胸口又开始丝丝拉拉的疼,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有身体累极了,才能压下心里的恐惧。
劈了一大堆柴火,码得整整齐齐。老头出来看了一眼,总算有了点笑意,点头说:“行了,小伙子劲儿不小。进来吧。”
破桌上,竟然有了一碟盐水煮的青菜,还有两个烤得焦香的粗面饼子!这绝对是陆明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他一口气干掉了两个饼子和半碟菜,又灌了两碗热水,浑身终于有了点热乎气儿。
吃完饭,他向老头深深作了个揖:“多谢老丈收留!” 揣着怀里那块被暖得半温的草药香包,紧了紧勒裤腰带(衣服还没完全干透,冷得很),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座“歇脚栈”,沿着唯一一条依稀可辨的路,朝着远离沅江的方向匆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