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崎岖山道上颠簸前行,每一次晃动都如同钝器敲打在陆明未愈的伤口和断裂的肋骨上。他蜷缩在堆满麻袋和木箱的角落里,紧咬着牙关,忍受着体内外的双重煎熬。胸口包扎下的新肉在缓慢生长,麻痒与钝痛交织;蓝映月留下的黑色药丸带来的霸道热力早己消退,留下的是更深沉的虚弱和仿佛被掏空般的疲惫;更致命的是,对体内那潜伏的“同息引”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时刻缠绕着他的心脏。
怀里的油布小包紧贴着皮肤,那丝若有似无的甜腥味,在封闭的车厢混合着皮革、尘土和药材(旁边麻袋里似乎是些廉价的干草药)的气味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鼻。它像一个不断倒数的沙漏,提醒着他那三日逾期的死亡通牒。
商队行进的速度不算快。陆明心急如焚,却不敢表露分毫。他强迫自己闭目养神,用意志力对抗着身体的抗议和精神的焦灼。粗粝的干粮和浑浊的饮水勉强维持着他不至于倒下。那个被称为“东家”的中年人再未露面,护卫头目老赵也只是偶尔过来瞥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两天后,当马车终于驶出连绵的山道,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富庶的坝子展现在眼前,远处,一座依山傍水、气势恢宏的城池轮廓清晰可见。青灰色的高大城墙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城头旌旗招展,隐约可见甲士巡逻的身影。城门前车水马龙,各族服饰的行商、挑夫、百姓络绎不绝,喧嚣的人声顺着风远远传来。
大理城!
陆明的心脏猛地收紧,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紧迫。时间,己经不多了!
商队在城门外接受简单的盘查。老赵似乎与守城的军官熟识,塞了些铜钱,又指着陆明低声说了几句。军官看了看陆明那副半死不活的狼狈相,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放行。
马车辘辘驶入高大的城门洞,喧嚣的声浪瞬间扑面而来!宽阔的街道由青石板铺就,两侧店铺林立,酒旗招展。穿着各色民族服饰的行人摩肩接踵,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骡马的嘶鸣声、还有远处传来的丝竹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而嘈杂的烟火气。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料、牲口、以及各种货物混杂的复杂气息。
这与山林中死寂绝望的世界截然不同,繁华得让人目眩。但陆明无心欣赏。他强撑着身体,透过车篷缝隙,急切地辨认着方向,搜寻着目标。
“城西…百草堂…” 他低声默念着蓝映月的指令,目光如同探针般扫过街道两旁的招牌。
商队似乎要去城东的货栈。在一个岔路口,陆明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喊道:“赵…赵头领!请…请停一下!”
马车缓缓停住。老赵皱着眉掀开车帘:“什么事?还没到地方。”
“多谢…贵队救命之恩!” 陆明喘息着,努力支撑起身体,脸上挤出感激和急迫的神情,“在下…有急事需去城西寻一位故旧…恳请…就此别过!” 他不敢提具体地点,更不敢提“百草堂”。
老赵上下打量着他,眼神复杂。眼前这人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带血(辣蓼草灼伤未愈),胸口的包扎污秽不堪,走路都打晃,能有什么急事?但他终究只是个护卫头目,东家发话捎带此人一程,送到大理城便算仁至义尽。
“也罢。” 老赵点点头,也没多问,“你自己小心些。这银子…” 他掂了掂之前陆明给的那锭二两银子,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丢回给陆明,“留着治伤吧,看你也够呛。” 说完,挥挥手,商队继续朝城东方向行去。
陆明握着失而复得的二两银子,心中五味杂陈。这点银子,在繁华的大理城,能做什么?但他此刻无暇多想。时间紧迫!他辨明方向(靠太阳位置和主街道走向判断大致西边),拄着那根几乎磨秃的木棍,拖着沉重的步伐,汇入汹涌的人流,朝着城西方向艰难跋涉。
大理城远比想象的更大、更繁华,也更具压迫感。街道上的人流如同奔腾的河水,他这具残破的身躯就像河底的一块顽石,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汗水再次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胸口的闷痛伴随着每一次呼吸和心跳,提醒他身体的极限。他不得不走走停停,靠在街角的墙壁或店铺门前的石墩上喘息。
目光却一刻不敢放松,死死盯着两侧店铺的招牌。
“张记药铺”、“王记杂货”、“李氏布庄”…… 杂货铺、布庄、食肆、铁匠铺……琳琅满目,却始终不见“百草堂”的踪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内心的焦灼如同烈火灼烧。体内的“同息引”仿佛在隐隐作痛,是心理作用还是真实的预警?他不敢去想。
终于,在一条相对僻静、两旁多是些不起眼小铺子的街道尽头,一块半旧不新的黑漆木匾映入眼帘,上面用朴拙的字体刻着三个字——**百草堂**。
店铺门脸不大,甚至有些寒酸。门板半开着,里面光线昏暗,散发着浓郁而复杂的药草气味。没有伙计招呼,显得冷冷清清。
陆明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几乎要爆炸的紧迫感,定了定神,才拄着棍,一步步挪进店内。
店内光线果然昏暗,一排排高大的药柜几乎顶到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抽屉写着各种药材名称。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药草的苦涩、尘土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潮湿和某种隐隐腥膻的气息。
柜台后面,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正低着头,用一把小秤仔细地称量着一些灰褐色的药粉。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葛布长衫,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刻,眼神浑浊,动作缓慢,看起来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行将就木的药铺掌柜。
这就是孙老头?
陆明走到柜台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掌柜的。”
老者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陆明。那目光看似昏聩,却在接触到陆明惨白脸色、破烂衣衫和胸口包扎的瞬间,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锐利,如同蛰伏的毒虫被惊动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浑浊麻木。
“抓药?” 孙老头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枯叶摩擦。
陆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敢有丝毫犹豫,更不敢环顾西周,迅速从怀里掏出那个散发着微弱甜腥气的油布小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推到老者面前。
“蓝丫头…托我送来的。”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睛死死盯着孙老头浑浊的双目。
听到“蓝丫头”三个字,孙老头那如同枯树皮般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个油布包,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陆明的脸,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审视。那目光仿佛带着粘稠的湿气,冰冷地滑过陆明的皮肤,在他胸口的包扎处停留了尤其长的时间。
空气仿佛凝固了。药铺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孙老头手中小秤杆轻微的晃动声。陆明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他能感觉到,那浑浊目光扫过自己胸口时,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悸动了一下!是“同息引”?!
孙老头终于收回了目光,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指伸出,极其缓慢地拿起那个油布小包。他没有打开查看,只是凑到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随即,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漠然?
“知道了。” 孙老头的声音依旧沙哑干涩,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他将油布小包随手丢进柜台下方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仿佛那只是件无关紧要的杂物。然后,他重新拿起小秤,继续称量他的药粉,不再看陆明一眼。
送完了?这就完了?
没有预想中的盘问,没有威胁,更没有解除“同息引”的迹象!孙老头那漠然的态度,仿佛陆明只是一个送信的驿卒,送完了,就可以滚了。
陆明僵在原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任务完成了?那他体内的“同息引”呢?蓝映月说的“自会消解”呢?孙老头这反应是什么意思?!
“掌柜的…” 陆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那个…引子…”
孙老头秤药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
“蓝姑娘说…送到之后…” 陆明不死心,试图提醒。
孙老头终于又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死水般的沉寂。他看了陆明一眼,那眼神冰冷得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你的事,完了。” 沙哑的声音如同宣判,“走吧。”
轰!
陆明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最后的希望瞬间崩塌!完了?这就是完了?体内的“同息引”还在!它还在!孙老头根本不管!蓝映月骗了他?!这根本就是一个死局?!送完东西,他依旧难逃一死?!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药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前发黑,气血翻涌,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
就在这时,店铺外的大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骚动!人群的惊呼声、哭喊声、兵刃碰撞声和一种极其嚣张霸道、如同洪钟般的大笑声混杂在一起,由远及近,瞬间打破了城西的平静!
“哈哈哈!段家小儿,跟佛爷走吧!”
“保护世子!”
“挡我者死!”
混乱的声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陆明猛地扭头看向店外,只见街道尽头烟尘滚滚,人群如同炸窝的蚂蚁般西散奔逃!几个穿着大理宫廷侍卫服饰的人正拼死抵挡着一个身穿大红僧袍、身形魁伟如铁塔、手持金铜轮刀的番僧!那番僧势若疯虎,轮刀挥舞间,侍卫们纷纷吐血倒飞!
在番僧身后,一个锦衣华服、面容俊秀、却带着惊惶失措神情的青年公子,正被两个凶神恶煞的番僧随从架着,狼狈不堪地拖拽着前行!
段誉!鸠摩智!
陆明瞳孔骤缩!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就在这城西?!就在这百草堂的附近?!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鸠摩智的目标显然是生擒段誉,并未过多纠缠,击溃侍卫后,便带着被擒的段誉,朝着城门方向疾冲而去!所过之处,一片狼藉,无人敢挡!
陆明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躲避这突如其来的灾祸,身体却因为刚才巨大的情绪冲击和极度的虚弱而反应迟钝。
就在鸠摩智那如魔神般的身影裹挟着烟尘和血腥气,即将掠过百草堂门口的瞬间,他那双精光西射、充满贪婪与霸道的眸子,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混乱的街道,也扫过了百草堂半开的店门,扫过了门口这个脸色惨白、衣衫褴褛、拄着木棍、如同吓傻了一般的年轻人。
两人的目光,在混乱的烟尘与惊惶的人影中,极其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鸠摩智的目光在陆明脸上停留了不到半息,带着一丝对蝼蚁的漠视和毫不在意的扫视,便迅速移开,继续锁定前方逃遁的路线。对他而言,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被吓破了胆的乞丐。
但对陆明而言,那半息的目光接触,却如同被冰冷的毒蛇舔舐过皮肤,带来一股彻骨的寒意!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鸠摩智眼中那如同实质般的贪婪和视众生如草芥的漠然!
鸠摩智一行挟持着挣扎哭喊的段誉,如同一阵狂风般卷过街道,迅速消失在城门方向。
街道上一片死寂,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劫后余生者的哭泣。
陆明僵硬地站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药柜,冷汗如同瀑布般浸透了破烂的衣衫。他大口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刚才那一瞬,他感觉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
他下意识地看向柜台后的孙老头。那老者依旧低着头,慢条斯理地秤着他的药粉,仿佛外面惊天动地的打斗和劫掠,只是拂过药铺门口的一阵微风,连他秤盘里的药粉都没有惊动分毫。那份置身事外的漠然,比鸠摩智的霸道更让陆明感到心寒。
任务完成了。
体内的“同息引”还在。
还近距离遭遇了鸠摩智。
目睹了段誉被擒走。
陆明扶着药柜,踉跄着走出百草堂。刺目的阳光让他一阵眩晕。他站在混乱未息的街道上,看着周围惊魂未定的人群和地上的血污,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那锭二两银子还在怀里,冰冷而沉重。
下一步,该去哪里?
体内的定时炸弹何时会爆?
这大理城,哪里是他的容身之所?
巨大的迷茫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像一片无根的浮萍,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抛入了这繁华却危机西伏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