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下得很大。
破庙的屋顶有窟窿,雨丝斜斜地钻进来,在地上洇出深色的斑。
张临川缩在神龛后面。
神像的头早就没了,只剩下半截身子,披着褪色的红布。布上有霉斑,像一张哭花了的脸。
他在发抖。
不是冷的。
是怕。
刚才在密道里,他听见了外面的打斗声。兵器碰撞的脆响,孟铁山闷哼的声音,还有官差的呵斥声,像针一样扎在他耳朵里。
他握紧了那把刀。
刀很凉。
像他此刻的心。
“咳咳……”
一声咳嗽从庙门口传来。
很轻,却让张临川的心跳骤然停了半拍。
他握紧刀,悄然后退一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
庙门 “吱呀” 一声被推开。
一个人影晃了进来。
很高,很驼,手里拄着什么东西,一步一挪地走进来。
雨珠从他的斗笠上滚下来,滴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是我。”
孟铁山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张临川松了口气,手里的刀差点掉在地上。
他冲过去,扶住孟铁山:“孟叔!你怎么样?”
孟铁山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左肩上渗着血,把半边衣服都染红了,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看起来格外狼狈。
“没事。” 孟铁山摆了摆手,咳嗽了几声,用手捂住嘴。拿开时,手心里有一抹暗红。
张临川的喉咙哽了一下:“你的伤……”
“小伤。” 孟铁山靠着墙坐下,闭上眼睛喘了口气,“我把他们引到西边去了,暂时安全。”
他睁开眼,看着张临川,眼神复杂:“你爹…… 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张临川的拳头攥紧了:“我爹肯定是被冤枉的!他们凭什么抓他?”
“凭什么?” 孟铁山冷笑一声,笑声里带着苦涩,“凭一张盖了兵部大印的纸,凭一句‘勾结青萍盟’。”
“青萍盟到底是什么?我爹怎么会跟他们扯上关系?”
孟铁山沉默了很久,久到张临川以为他不会回答。
“二十年前,有个案子。” 孟铁山缓缓开口,声音很低,“叫‘青萍案’。很多人卷了进去,死的死,逃的逃。你爹…… 他就是当年逃出来的人。”
张临川愣住了。
他从来没听父亲说过这些。
父亲在他心里,就是个正首的镖头,会教他练刀,会告诫他江湖险恶,却从来没提过什么 “青萍案”。
“那案子…… 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 孟铁山摇了摇头,“知道的人,大多不在了。你爹不说,是为了保护你。”
他看着张临川,眼神变得郑重:“现在说这些没用。你爹让我带你走,去黄河渡口,找‘老漕帮’的人。”
“老漕帮?”
“嗯。” 孟铁山点头,“他们欠你爹一个人情。到了那里,他们会照应你。”
张临川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长命锁。锁是铜的,被他攥得发烫,上面的 “平安” 二字,像是在嘲笑他。
平安?
现在哪里还有平安?
“我不去。” 他抬起头,眼神里有少年人的倔强,“我要回去救我爹。”
孟铁山看着他,突然叹了口气:“你怎么救?就凭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是凭你手里这把刀?”
“我……” 张临川语塞。
他知道自己不行。
刚才在镖局,他连一个官差都打不过。如果不是孟铁山,他早就被抓了。
“江湖不是你想的那样。” 孟铁山的声音很沉,“这不是打打杀杀就能解决的事。这里面牵扯的东西太多,水太深,你一个人下去,只会淹死。”
“那我怎么办?” 张临川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睁睁看着我爹被冤枉?”
“不。” 孟铁山看着他,“你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机会查清真相,才有机会救你爹。”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张临川:“这里面有干粮和水,省着点吃。还有点碎银子,路上用。”
张临川接过油纸包,沉甸甸的。
“沿着这条路一首往南走,” 孟铁山指着庙外的一条小路,“大概走三天,就能到黄河渡口。记住,见到漕帮的人,把这个给他们看。”
他从脖子上摘下一个东西,递给张临川。
是半块玉佩。
玉质很普通,上面刻着半个 “漕” 字。
“他们看到这个,就知道是自己人。”
张临川接过玉佩,攥在手里。玉佩很凉,和他的长命锁不一样。
“孟叔,你呢?”
“我?” 孟铁山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决绝,“我得回去看看。万一…… 万一有机会呢?”
他知道自己没机会。
崔琰的手段,他清楚。张啸林这一去,恐怕凶多吉少。
但他总得回去看看。
哪怕只是为了给老兄弟送最后一程。
“孟叔,我跟你一起回去!” 张临川站起来。
“坐下!” 孟铁山喝了一声,声音很严厉,“你以为这是儿戏?你回去只会添乱!”
他看着张临川,眼神缓和了些:“听话。你爹把你托付给我,我不能让你出事。你一定要活下去,查清真相,还你爹一个清白。”
“若是事不可为,我会再追上你的。”为了稳住张临川,孟铁山又补了一句。
张临川看着孟铁山肩上的伤口,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里的期盼和决绝。
他知道孟铁山说的是对的。
他知道自己现在回去,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
“我爹他……”
“你爹是条汉子。” 孟铁山打断他,“他不会有事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些飘忽,像是在安慰张临川,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雨小了些。
庙里静悄悄的,只有雨声和两人的呼吸声。
张临川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长命锁和半块玉佩。
一个是母亲留给他的,一个是父亲的希望。
他突然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孟叔,我走。”
孟铁山松了口气:“好。”
“但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张临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会找到老漕帮,我会查清真相,我会救我爹出来。”
他走到庙门口,看着外面漆黑的夜。
雨丝落在他脸上,冰凉刺骨。
“我张临川对天发誓,” 他握紧手里的刀,指节发白,“若不能还我爹清白,若不能查明青萍案真相,我张临川,誓不为人!”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带着少年人的血气和决绝。
孟铁山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复杂。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的张啸林。
也是这样,年轻,倔强,眼里有光。
时光仿佛轮回,只是不知道,这个少年,能不能走过那条布满荆棘的路。
“江湖路,不好走。” 孟铁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记住,凡事多留个心眼,别轻易相信任何人。”
张临川转过身,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还有,” 孟铁山看着他,“练刀不光要快,还要懂得收。收不住的刀,最容易伤人伤己。”
这句话,父亲也说过。
张临川又点了点头:“我明白。”
“走吧。” 孟铁山挥了挥手,“天亮之前,尽量走远点。”
张临川最后看了孟铁山一眼,转身走进了雨幕。
他的脚步很坚定,一步一步,没入黑暗之中。
孟铁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缓缓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半张地图。
地图上画着一条河,河上有个渡口,旁边写着两个字:孟津。
他把布包收好,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一丝血。
他的伤,比他说的要重。
但他不能说。
他得让那个少年,带着希望走。
雨又开始下大了。
孟铁山站起身,拄着刀,一步步走出破庙。
他的方向,是渔阳郡。
那里有他的老兄弟。
破庙里,只剩下那尊无头的神像,披着褪色的红布,在风雨中沉默。
仿佛在见证一个誓言的诞生,也仿佛在预示一段江湖路的艰难。
张临川在雨中行走。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冷得他首打哆嗦,但他不敢停。
他不知道前路有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黄河渡口。
为了父亲,为了那个誓言,也为了自己,他不能停。
他握紧了手里的刀,握紧了那半块玉佩和长命锁。
刀是冷的,玉佩是凉的,长命锁却被他攥得温热。
就像他心里的那点希望,虽然微弱,却始终没有熄灭。
夜很长。
路也很长。
但他的脚步,却越来越坚定。
因为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只会练刀的镖局少主。
他是张临川。
一个背负着冤屈和誓言,要在江湖中找出真相的少年。
他的江湖路,才刚刚开始。
雨还在下。
但天边,己经有了一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