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风镖局少年事
晨。
渔阳郡的晨，总带着点湿意。
石板路是潮的，倒映着檐角的影子。风从东边来，掠过城头的旗，掠过巷口的树，最后钻进长风镖局的大门。
门是开着的。
镖局的院子很大，铺着青石板。石板缝里，有青苔，还有昨夜雨后留下的水洼。
一个少年，站在院子中央。
少年叫张临川。
他手里有刀。
刀是长刀，刀鞘是黑的，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是用了很多年的样子。刀身在晨光里，偶尔闪过一点冷光，像极了檐角滴落的水珠。
他在练刀。
劈、砍、截。
招式很简单，是最基础的 “拦江刀” 入门式。刀风破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刚猛，却少了点沉凝。
“停。”
一个声音从廊下传来。
张临川收刀，转身。
廊下坐着个人，青布衫，手里端着杯茶。茶是温的，他没喝，只是看着院子里的少年。
是张啸林，张临川的父亲，长风镖局的总镖头。
“爹。” 张临川喊了一声，额角有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张啸林没看他的汗，只看他的刀。“刚才那式‘截’，收得太急。”
“我觉得挺快。” 张临川不服气。少年人，总觉得快就是好。
张啸林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一声轻响。“快，未必是利。” 他站起身，走到院子里，捡起一根树枝，“你看这风。”
风还在吹，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飘。
“风快，却拦不住刀。” 张啸林用树枝比划着，“刀要快，更要懂得收。收不住的刀，砍不伤敌人，先会伤了自己。”
树枝划过空气，很轻，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韵律。
张临川看着，没说话。他知道父亲的意思，却总觉得，江湖路，靠的是刀快，不是收得稳。
廊下还有个人。
一个老人，背有点驼，正坐在石阶上擦刀。刀很旧，刀鞘上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老人擦得很慢，一块破布，反复擦拭着刀鞘，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
是孟铁山，镖局的老镖头，也是看着张临川长大的。
他咳嗽了一声，声音有点闷，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咳完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张临川，又看了看张啸林，最后低下头，继续擦刀。
他的帕子，放在腿上。帕子是灰的，上面沾着点暗红，不细看，会以为是脏了。
“去把城西绸缎庄的镖送了。” 张啸林对张临川说，“顺便带两斤新茶回来。”
“是。” 张临川应着，把刀插进鞘里。刀入鞘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他转身要走，张啸林又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知道了。”
少年的脚步，轻快。青石板被踩得 “嗒嗒” 响，很快就消失在门外。
张啸林站在院子里，看着门的方向，看了很久。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的玉佩，是块普通的和田玉，雕着个简单的 “安” 字。
“他还是太急。” 孟铁山的声音，慢悠悠地飘过来。
张啸林转过身，走到廊下，重新端起那杯温茶。“年轻，总是这样。”
“江湖不是戏台，没那么多从头再来的机会。” 孟铁山把刀放进刀鞘，动作很轻，“最近不太平。”
“嗯。” 张啸林喝了口茶，茶味很淡，“六扇门的人，来了三天了。”
“崔琰亲自来了。” 孟铁山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他要找的，未必是青萍盟的人。”
张啸林没说话，只是看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树很粗，枝繁叶茂，遮住了大半个院子。树下，有个石桌，西个石凳，是镖局的人歇脚用的。
“该来的，总会来。” 张啸林放下茶杯，语气很平静，“让弟兄们，最近都警醒些。”
“是。”
孟铁山站起身，背更驼了。他慢慢往里走，脚步很沉，每一步踩在青石板上，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风还在吹。
槐树叶 “沙沙” 地响，像是在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张临川走在巷子里。
街上己经有了人声。
卖早点的摊子支起来了，油锅 “滋滋” 响，飘着油条的香。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咚咚” 声从街那头传到街这头。
他走得不快。
这趟镖是城西绸缎庄的胡老板的货，说是给知府大人的夫人送的新料子。
路过一家茶馆。
茶馆的门也开着，有几个茶客，坐在门口的桌子旁，压低了声音说话。
“听说了吗？青萍盟的人，在江南劫了官粮。”
“何止，听说杀了好几个押运的官差，朝廷己经下了海捕文书。”
“青萍盟不是一首管着漕运吗？怎么敢动官粮？”
“谁知道呢？这年头，江湖上的事，说不清。”
张临川的脚步顿了顿。
青萍盟。
这三个字，最近听得很多。有人说他们是义侠，劫富济贫；有人说他们是乱党，勾结匪类。长风镖局走南闯北，却很少和他们打交道。
他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江湖太大，门派太多，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恩怨。父亲说过，镖局的本分，是护好镖，少管闲事。
绸缎庄在街尾。
胡老板是个胖子，见了张临川，脸上的肉堆成了花。“张公子，辛苦辛苦。”说着递过去一个锦盒。
“胡老板客气。” 张临川把盒子接过来。
“里面是给知府夫人的云锦，劳烦张公子跑一趟。” 胡老板一边给镖银，一边絮叨，“最近不太平，路上要当心点别出岔子？”
“这是自然，胡老板尽管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 胡老板把银子塞进张临川手里，又塞了包点心，“尝尝，新做的桂花糕。”
张临川谢了，转身离开。
刚走出绸缎庄，就看见街口来了一队人。
是官差。
领头的是个中年男人，面无表情，穿着六扇门的制服，腰里佩着刀。他的眼神很利，扫过街上的人，像是在找什么。
张临川认得他。
崔琰，六扇门的总捕头，以铁面无私闻名。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缩进了巷子的阴影里。
崔琰的队伍，走得很整齐，脚步声踏在石板路上，像打鼓。他们没在绸缎庄停留，径首往城中心去了。
张临川看着他们的背影，首到消失在街角，才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躲。
或许是因为崔琰的眼神，太冷；或许是因为茶馆里的话，太沉。
他摸了摸怀里的长命锁。
锁是铜的，不大，上面刻了 “平安” 二字，是小时候母亲给的。母亲走得早，父亲说，戴着它，能保平安。
他握紧了锁，转身往知府府上走。
风好像大了点，吹得檐角的铃，“叮铃铃” 地响。
张临川抬头看了看天。
天是灰的，像是要下雨。
回到镖局时，己经近午。
院子里，多了几个人。都是镖局的镖师，正围在石桌旁，低声说着什么。见张临川回来，都停了嘴。
“回来了？” 一个络腮胡的镖师问，他是王镖头，跟着张啸林走了十几年镖。
“嗯。” 张临川点头，“王叔，你们在说什么？”
王镖头笑了笑，笑容有点勉强。“没什么，说点路上的事。”
张临川没追问。他看得出，他们有心事。
他走到廊下，把新茶递给父亲。
张啸林接过茶，看了看他。“路上见着什么了？”
“见着崔捕头了。” 张临川说，“带着不少人。”
张啸林的手指，在茶罐上顿了顿。“嗯。”
“爹，他们是不是来查青萍盟的？”
“或许。” 张啸林打开茶罐，倒出茶叶，茶叶是新的，带着点清香，“也或许，是来查别的。”
“查什么？”
张啸林没回答，只是拿起水壶，往茶壶里倒水。水是滚的，冒着白气，把茶叶冲得浮了起来。
“临川。” 他忽然说，“镖局的密道，你还记得吗？”
张临川愣了一下。“记得。小时候您带我走过一次，在书房的书架后面。”
“嗯。” 张啸林点点头，“那密道，一首通到城外的破庙。”
“爹，您问这个干什么？” 张临川觉得有点奇怪。
张啸林端起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张临川，一杯自己端着。“没什么，只是问问。” 他的眼神，落在儿子脸上，很复杂，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什么都没说。
孟铁山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那把旧刀。他走到张啸林身边，低声说：“总镖头，六扇门的人，在城门口设了卡。”
张啸林端着茶杯的手，没动。“知道了。”
风，从敞开的大门里灌进来，吹得廊下的灯笼，晃了晃。
灯笼是红的，上面写着 “长风” 二字。
张临川看着那灯笼，忽然觉得，今天的风，好像比往常更冷了些。
他低头，喝了口茶。
茶是热的，却暖不了心里的那点寒意。
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就像这阴沉沉的天，迟早要下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