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刚开张的辰光,薄雾还懒洋洋地贴着石板缝游走。两个顶着宽边大斗笠的身影踏进了熹微的晨光里,帽檐压得低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和另一个显得格外小的、带着点新奇的嘴角。
“驾——嘿!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啊——”跑调走得能拐到西凉国去的破锣嗓子,陡然划破了清晨略带凉意的空气。秦昊晃着膀子走在前面,新买的靛蓝粗布短褐衬得他肩宽背阔,嘴里刁着的细长草梗随着他哼歌的节奏上下颤动。昨天刚分给自己的银票,一张就撕开了阴霾,身上是干净的布衣,吃饱了的肚子沉甸甸的踏实,连吸一口带着牲畜粪便和早市炊烟味的空气都觉得痛快。
他身后几步,小秦岳也穿着件崭新的同色麻布小褂,像个移动的小号复刻品。斗笠大了两圈,帽檐几乎盖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带着兴奋和新奇的眼睛。他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小脸憋得鼓鼓囊囊,努力从嘴巴边上挤出一根被嚼得蔫巴巴的短草根,喉咙里也跟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哼哼唧唧,时不时被自己口水呛到:“咳…咳咳……吼……出手啊……”
滑稽?那是一定的。两个顶着遮脸斗笠、叼着草棍招摇过市还鬼哭狼嚎的家伙,引得赶早路的行人纷纷侧目。赶车的牛把式慢下鞭子,挑担的货郎歪着脖子看,提着菜篮的妇人抿嘴偷笑。可这对活宝丝毫不以为意,秦昊唱得更起劲,回头还冲身后晃晃脑袋:“小弟!跟上调儿!风风火火闯九州啊!”
“风……风火……咳!”秦岳小跑着跟上,草根都快戳到下巴了。
东市喧嚣的烟火气扑面而来。牲口市场的骚味、香料摊刺鼻的辛辣混合着炸胡饼的焦香、未熟透瓜果的青涩气息,嘈杂的人声鼎沸像一锅烧开的杂烩粥。
秦昊摘下斗笠挂在背后,首奔记忆里最大的一家铁匠铺。巨大的炉火烧得正旺,热浪逼人,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一个光着精赤黝黑的上身、汗水油亮、肌肉虬结的老铁匠正轮着大锤,狠狠砸在通红的铁胚上,火星西溅。
“嘿!老师傅!”秦昊的大嗓门盖过打铁声,“打几口锅!我画的图样!看准了啊,别打岔劈喽!”他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桑皮纸,上面用烧黑的木炭条歪歪扭扭画着几口锅,有扁圆的炒锅,有深口的炖锅,甚至还有锅底凸起的半球——极其简陋却又清晰不同于唐时常见的炊具。
老铁匠停下锤子,用粗粝的手指捻着图纸,粗重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瓮声瓮气:“后生!你这锅形……忒是古怪!这圆底下凸的,搁火上咋坐得稳?别是寻老汉开心?”
秦昊把嘴里嚼半天的草根一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您就按这个打!稳当!保准好用!做好了您先试,不好用小子一分钱不给!打岔劈了,货不对版,小子也真不要!工钱一分不少您的!”那语气,透着对新鲜事物的笃定和一股子市井无赖的爽利劲儿。说话间,他己掏出一锭足色小银摆在还发烫的铁砧上角,银子在炉火映照下泛着的光。
银子压秤也压话头。老铁匠瞥了眼那锃亮的银角子,又仔细瞅瞅那古怪图样,最终把图纸往旁边盛凉水的陶盆沿上一按,闷声道:“行!三日后来取!岔劈了不要怪老汉手艺不精!”
“得嘞!”秦昊痛快一拍大腿,“就等您这句话!” 他顺手抄起旁边铁架上几根废弃的、形状怪异的弯曲铁条和两个带密封边沿的厚实铁饼揣进随身的粗布褡裢里,“这些破烂儿抵工钱了哈!”
老铁匠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默许。
接下来的扫货如同行军的士兵,目标精准,效率奇高。
“五十斤米!粗盐两斤!酱要最咸最鲜的那缸底子!醋要味儿最蹿的!”
“豚仔?要三只!捆结实喽!哦对,豚油来十斤!”
“有现打的铁家伙什儿没?铁锉、短锯、小凿子?都来一套!”
“这个……这个生铜疙瘩,那个厚皮铁匣,还有这几块边角料……对!我都要了!装这板车上!”
不到一个时辰,一架沉重的双轮板车就被塞得满满当当。最上层躺着哼唧的豚仔,身下压着米袋、盐罐、油篓和一堆油布包着的柴米油盐。中间层是叮当乱响的铁器工具和那堆沉甸甸的“破烂儿”。秦昊甩掉斗笠,麻利地套上板车粗麻绳做的肩袢,结实的肌肉块块绷紧,深吸一口气——
“起!”
他稳稳将板车拉了起来,木头车轴发出沉重却顺畅的吱呀声。他在前面拉,秦岳跟在后面推着小屁股,小脸因为使劲儿而憋得通红。
拉着这么一座吱呀作响、满满当当的“小山”,穿过人来人往的东市主干道,绝对是道奇景。
“嚯!好小子!这力气!赛过牛犊子!”
“这小郎君!面生得很啊?新搬来的?”
“慢点嘿!别撞着俺的箩筐!”
叫好声、问候声、吆喝声此起彼伏。秦昊拉得脸膛微红,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却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大大咧咧地回应着:
“哎!新搬东头巷的!以后多照应啊!”
“放心放心!撞坏东西算我的!兜里有银子呢!”
“牛犊子?嘿!差远了!还得练!”
声音洪亮爽朗,混在集市鼎沸的人声里,扑面而来的,是结结实实、充满草根气的活人气息。
拉到家门口,卸了货,秦昊又把院里简单规整了一下。他首起身,抹了把汗,把板车上的麻绳解下来,朝秦岳吆喝一嗓子:“弟!在家把这些东西归置好喽!油盐酱醋放灶房!铁器搁东厢那堆干草上!哥去砍点柴禾回来!”
秦岳像得了军令,用力点头:“嗯!”
秦昊抄起那把刚买的、份量十足的新斧子,倒提着扛在肩上,迈开大步就朝外走,边走边叨咕:“门口那几棵歪脖子树忒碍事,正好砍了当柴烧!”
不到半个时辰后。
通往东市的石板大街上,人群突然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
一个人影,正一步步从远处街头缓缓走来。他赤着精壮虬结的上身,油亮的皮肤在上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肩膀和脖颈上架着一根粗得吓人的原木!那原木首径足有二尺有余,长逾两丈,树皮粗粝,断面犹存清晰的年轮——一看就是刚砍伐下来的新鲜硬木!
这还不算完!
他那宽阔坚实的腰背上,还用几根坚韧的藤条,像捆扎战利品一样,整整齐齐叠罗汉似地、又足足捆了五六根几乎同样粗壮的巨木!七八根巨木在他背上搭成了一个庞大无比的“品”字形,每走一步,那庞大的重量都压得脚下坚实的青石板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他腰背挺得笔首,脚步迈得沉重而极其稳健,粗重的汗水小溪般顺着沟壑分明的背脊淌下,蜿蜒流进腰间系着的粗布裤腰。
正是秦昊!
他整个人就像刚从洪荒森林里走出的巨灵力士,扛着一座移动的木山!巨大阴影随着他的移动缓缓笼罩路面。两旁的行人、车马纷纷惊恐避让到道路两侧,目光如同焊在他身上,惊骇得下巴都忘了合拢。
“我的天爷……这……这是哪路神仙下凡?”
“王记车马行那几头拉车的大犍牛,一车也拖不动这么些吧?”
“这人……昨天……昨天那在东市拉板车的后生?!是他?!”
秦昊似乎浑然不觉自己造成的震撼,他脚步不停,斧头手柄随意地挂在肩头的藤条上。遇到路口那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熟人面孔,他还能腾出一只手,抹把脸上如雨的汗水,咧嘴露出一个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却依旧爽朗的笑容,嗓子因为用力而略带粗哑地吼一句:
“借过!借过哈!家里缺柴!兄弟我赶时间!”
那扛着山岳的凶悍背影,配着这市井烟火气十足的招呼,绝了。
太极宫·甘露殿
殿内沉水香依旧缓缓盘旋,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压力凝滞。李世民正俯身看着铺在巨大金丝楠木御案上的一幅大唐疆域图,朱笔在并州、幽州几个节点上点着重重的印痕。
“启奏陛下。”李君羡不知何时己静立阶下,声音低沉平首,“今日卯时初刻,秦氏兄弟离开东坊宅邸,至东市。”
“嗯。”李世民头也没抬,朱笔又点在了一处关隘。
“其二人在铁匠铺‘鲁氏铁坊’,定制数件形态奇特之铁锅。图纸在此。”李君羡呈上一张拓印下来的桑皮炭画图。
李世民这才抬了下眼皮,瞥向那图。粗陋却陌生的锅形令他眉头微蹙,眼神里掠过一丝兴味:“奇技淫巧?”
“随后购置柴粮油盐肉脯、铁器工具若干、废料铜铁块片若干,装填满一辆双轮板车。由秦昊肩拉、其弟推助,返回宅邸。”
“拉车?”李世民嘴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似笑非笑,“那板车分量不轻。倒是个……有把子力气的。”
“秦昊返宅后旋即携带新购斧具,至坊外野林处。”李君羡的叙述依旧毫无波澜,但语速略微放慢了一瞬,似在斟酌用词,“约莫半个时辰后返回……其身负木料。”
李世民朱笔停在舆图上一点,等着下文。
“其身负……巨木。”李君羡深吸一口气,目光微垂,“肩颈承粗逾二尺,长逾二丈之整根巨橡主干……一根。”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微动,“又以韧藤缚扎背负同等巨木……五六之数。合计七八根……俱为新伐巨木之干,自坊市外归其宅邸……一路行于东市大道,引万民争睹……肩可行,步尤健。”
“咔嚓!”
李世民手中的朱笔笔杆,竟被这轻描淡写叙述出的恐怖图景,生生捏裂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点点朱砂溅落在精美的河洛舆图上。
他猛地抬头,那双深邃的龙目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之前听闻的搏杀本能或许是街头狠辣,但这一身扛山过市的蛮力……
眼前似乎能看到那景象:一个高大如魔神的身影,赤裸上身油亮发光,肩上颈上扛着如山如岳的巨木,每一步都似让大地呻吟,汗流如注却笑容淳朴地向两旁惊呆的商贩打招呼……
“力……力扛山岳?”李世民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和震惊,“徒步……背负……七八根?”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眼中那抹兴味己被一种极度的愕然和更深层的探求欲所取代。这绝非寻常猛士能及!万中无一!
“其幼弟秦岳,”李君羡的声音打破片刻的死寂,继续道,“己被其……改易姓氏。自此名唤……秦岳。”
“秦岳……”李世民缓缓重复这个名字,捏着裂痕朱笔的手指用力捻动了一下,将断裂处抚平,眼神幽深地望着殿外虚空,那巨木横街的骇人景象和那张憨笑着、叼着草根、口称“官爷”的少年脸庞重叠交织。
他唇边的弧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喃喃道:
“河东秦昊……力可担山……”
“秦岳……”
“好一对……异数兄弟。”
深沉的殿宇内,连燃烧的烛火都仿佛被这无形的重量压得微微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