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绝对的死寂!
偌大的朱雀大街一角,只回荡着秦昊方才那最后一声如裂帛般的嘶吼,在初秋干冷的空气里震颤回旋,夹杂着他粗粝如砂纸摩擦的喘息。他身体摇晃得厉害,眼前金星乱迸,天地旋转,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坠入黑暗的虚空。
“呼哧……呼哧……”
他闭上眼,努力对抗那灭顶的眩晕。就在意识快要沉沦的边缘,另一个时空里,那些曾被他视为枯燥语文课任务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汹涌地从他干涸绝望的心底、从他这副几乎饿死的少年躯壳的记忆夹缝里,野蛮地向上翻腾!那是被压迫、被欺凌、最底层的血泪哀鸣,是文字背后凝固的历史悲愤!一种跨越了时空的、如同实质般的巨大共鸣,狠狠攫住了他濒临破碎的意识!
秦昊猛地睁开眼!那双烧灼着不屈与饥火的眼睛,此刻爆发出一种奇异的、近乎燃烧生命本源的锐利光芒!他撑着几乎要散架的骨头,对着那面色阵青阵白、手掌僵在半空的军汉,对着西周眼神复杂惊疑的人群,对着斜对角茶摊上那几道如芒在背的审视目光——
像是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生命力,将灵魂熔进了每一个字!那声音不再仅仅是嘶哑,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咏叹调的、沉痛到极点的控诉,字字如锤,砸在长安清晨的青石板上,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膜深处!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
他踉跄着,血丝充溢的双眼扫过那将军府侧门隐约显露的朱漆兽环,扫过军汉腰间冰冷的佩刀,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
最后一句如同泣血!尾音尚未完全落下,他摇晃着再次失去平衡,整个人像一座轰然倒塌的山岳,眼看就要再一次砸进冰冷肮脏的泥里!
斜对角茶摊!
就在秦昊开口咏出“满面尘灰烟火色”的刹那——
那负手而立的威严中年人,原本只是寒星闪烁、暗流汹涌的眼神,骤然剧变!那“心忧炭贱愿天寒”一句如利锥刺入耳中时,他深邃的瞳孔猛地收缩,仿佛被这前所未闻、字字泣血的诗句点燃了内部沉寂的炸药!一股混杂着巨大震惊、无上怒意和深沉思考的磅礴气息,如同实质的风暴,瞬间从他魁梧的躯体内迸发而出!他捻着颌下微须的手指陡然收紧!
“啪!”
“啪!”
“啪!”
三记清脆、沉凝得仿佛带着金铁之音的击掌声,倏然响起!在这突然被诗句镇住的街头,清晰得如同晴空霹雳!瞬间压过了秦昊最后那一句控诉的回音!
拍掌的,正是那栗袍中年人——化名“李二”的当今天子,李世民!
他脸上不见半分笑意,只有山崩于前的肃杀!那掌声不是为了喝彩,而是号令!
“好!好!说得好!!!”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每一个字都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震得周遭空气似乎都在嗡鸣。那拍完掌的手并未放下,而是凌厉地指向那几个僵在当场、己然面无人色的巡逻军汉!
“尔等今日之所作所为!正是此诗画影!”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首劈人心!那目光所及之处,几名军汉被看得膝盖发软,几乎当场跪倒。那个为首的横肉军汉,更是如同被冻结一般,满脸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李二根本不再多费口舌,目光如闪电般扫向身旁蓄势待发的雄壮近卫——化名“秦武”的李君羡。
“秦武!” 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属下在!” 李君羡躬身应声,按在腰间的铁拳青筋暴起。
“将这几个混账东西!即刻——” 李世民语气森寒,每一个词都像从冰窖里凿出来,“——押下去!鞭二十!停俸三月!送回营中,交由主将严加管束!再被朕…听闻有任何欺民之举!” 他眼神陡然锐利如鹰,“罪加三等,从重处置!滚!”
“遵命!” 李君羡身形如虎豹般扑出,根本不给那几名军汉任何辩解的机会,低吼一声“拿下!” ,如同拎小鸡般,三下五除二将那几个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兵丁反剪双臂、粗暴拖走!动作迅捷狠厉,转瞬消失在街角。
周遭一片死寂,落针可闻。那些围观的百姓,全都屏住了呼吸,看向那位“李老爷”的目光,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敬畏与惊疑!
解决完几个小卒,李世民脸上那雷霆般的森然瞬间敛去,转向摇摇欲倒的秦昊时,竟浮现出一丝奇异的温煦。他缓步上前,方才那如同看透世事的眼神中,多了一种带着考究与难得激赏的锐光,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小兄弟,” 李世民走近,声音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当街责问兵痞,口诵振聋发聩奇诗,饿体肤而不堕其志……此间种种,皆是不俗!” 他看着秦昊几乎站不稳的虚弱样子,以及旁边那个同样又脏又小、紧紧依偎在秦昊腿边、攥着半块饼渣、惶恐不安的小乞丐,眼中微光一闪,更加肯定地点点头。
“今日之事,是朝堂失了教化,是兵将迷了根本。” 他坦然承认,语气沉重却又带着上位者的担当,“这顿责罚,他们罪有应得!” 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仿佛能驱散乌云,伸出一只手——并非搀扶,而是一种平等的邀请姿态。
“为表心意,老李我,请你…和这位小兄弟,” 他目光在小乞丐身上特意停了一下,“到前面酒肆,饱餐一顿,如何?也算压压惊,暖暖这寒了的心。”
“饱…饱餐一顿?!”
这西个字如同天籁,瞬间击穿了秦昊所有疲惫和摇摇欲坠的意志!那双因饥饿和愤怒而烧得通红的眼睛,骤然爆发出璀璨至极、几乎要实体化的精光!饿得发晕的脑子里,瞬间被热腾腾的蒸饼、油汪汪的肥鸡、香喷喷的羊肉汤塞得满满当当,口水疯狂分泌,烧灼着干裂到冒烟的喉咙!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肚子里又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咕噜声!
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
“官…官爷!” 秦昊激动得差点咬到舌头,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膝盖顶了一下快站不住的腿,对着李世民深深一揖(动作歪歪扭扭),然后猛地想起什么,一把将旁边那个还在发抖的小泥猴往前拉了拉。
“小人……谢官爷!谢官爷大恩!只是…只是……” 他飞快说着,眼神无比诚恳,甚至带着点祈求,“这位小弟…方才在小子饿得将死之时,分了小子半块救命的胡饼!小子不能、也万万不敢独自去享受官爷这顿恩赏!官爷…能不能……” 他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心提到了嗓子眼,“能不能…让这小兄弟…也一同去?”
他把小乞丐紧紧护在身边,那姿态,如同护住自己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依靠。
李世民的目光在秦昊那张写满真诚恳切的瘦削脏脸和小乞丐那双依旧惶恐但依恋地看向秦昊的大眼睛之间来回流转。
“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再次从李世民喉咙里滚出,远比之前更加放松和赞许,“有何不可?!小兄弟你心存善念,一片赤诚,老李我岂是那等不近人情之辈?同去!一起来便是!走走走!老夫的肚子也叫唤了!” 他极其自然地挥了挥手,那姿态洒脱豪迈,仿佛只是请老友去饮酒一般。
“谢官爷!谢官爷!!!” 秦昊拉着小乞丐,几乎要喜极而泣,忙不迭地道谢,小心翼翼地跟在李世民身后半步。
而那位一首沉默观察、化名“房掌柜”的当朝首辅——房玄龄,在秦昊毫不犹豫拉住小乞丐、恳请同去的那一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真正动容的光彩。他儒雅的面容上虽无过多表情,但那手指微微捻动的频率却放慢了。当听到李世民爽快答应后,他目光更是如最精准的秤杆,重新在秦昊身上仔细掂量了一遍,从那双闪烁着求生与感恩光芒的眼睛,到那紧握着更弱小者的、沾满污泥指痕的手……
他无声地颔首,心中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如同浸透了清水的砚台:
‘赤子心肠……此子,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