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如同风卷残云后的战场遗迹。
小乞丐瘫在宽大的胡椅上,肚子撑得滚圆,像只偷吃了太多米粒的麻雀。他双手紧紧抱着那具被啃食一空、只剩光溜溜骨架的小乳猪残骸,小脸泛着不正常的油亮光泽,满足又痛苦地半眯着眼睛,喉咙里发出细小的、近乎消化的呻吟。
秦昊的状态好得多。那无底洞般的胃袋终于发出某种沉重的、类似吃饱的信号。他身体向后微仰,靠在坚实的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带着浓郁油脂和肉香的浊气,眉宇间连日紧锁的疲惫和绝望似乎被这顿天降美食洗去了大半,显露出一种饱食后的慵懒与平和。手指无意识地在沾满油光的案几上轻轻敲点着,目光漫无目的地在雅间雕花的隔扇上逡巡。
最终,那目光落回桌面上。
狼藉!如同被一群饿狼扫荡过!巨大的八仙梨木桌案上,堆满了七零八落的空碗碟、啃得光洁的白骨(禽类的、小型的)、碎裂蒸饼的干硬外皮、浸透了油渍和残汤的菜叶子、以及……那些被遗漏在角落和盘子边缘的零碎。
小半碗浮着凝固油花、己经有些微凉的羊肉羹在青瓷碗里晃荡着;几块因为油脂凝结而边缘发硬的酱鹿肉片,粘在盘子底;几根带着肉丝的乳猪脊骨;几块被遗忘在碟子边、变得干硬的蒸胡饼块;甚至还有几片拌了酱醋汁的菘菜丝……它们混杂在杯盘狼藉之间,像战后的孤岛。
秦昊敲击桌面的手指倏地停住。他盯着那些残羹剩饭,眼神里翻涌起极其复杂的光芒——那是刻进骨髓的饥饿记忆被唤醒的痛苦,是一种对食物本能的、近乎虔诚的珍惜,更是在安逸饱足后难以磨灭的底层烙印。
他突然站起身!
动作有些大,带得身后的胡椅发出一声沉闷的拖拽声。旁边那个撑着肚子、快在饱腹感中睡过去的小乞丐被这动静惊得一个激灵,茫然又惊惶地睁开眼。
“官…官爷!” 秦昊的声音带着一种刚刚吃饱、中气尚未完全提上来的微哑,但语气却极其郑重甚至小心翼翼。他朝着主位上刚刚放下酒盏、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在期待他下一步举动的李世民,深深一揖。然后首起身,目光坦荡地扫过李世民,又飞快地掠过旁边那位眼神己变得无比深沉、带着探究的“房掌柜”,最后落在那满桌的狼藉之上。
“小子……和这位小兄弟……” 秦昊侧身指了指一旁的小乞丐,脸上露出一丝窘迫,但眼神却无比诚恳,“……承蒙官爷厚待,天大的恩德,吃得……实在是撑了……” 他吸了口气,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上面还沾着油光),继续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变得过分安静的雅间里:
“……只是,小子从小挨饿受冻,见不得……好东西糟蹋。” 他指着桌面,那些被遗忘的鹿肉、凝油的菜羹、干硬的饼块,“这些……官爷若是不用了,不知……可否让小子……小子把它们……包起来带走?”
他顿了顿,仿佛怕这要求太过僭越,语气更加恳切甚至带点卑微的解释:“扔了……太可惜了……晚上……或者明天早上……” 他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竟之意——那是留给他自己和小乞丐活下去的口粮!这份在饥馑中养成的对每一粒粮食根植于骨的珍视,远比千言万语更有说服力。
雅间里落针可闻。
房玄龄捻着胡须的手彻底僵住。他端坐的姿态没有丝毫变化,儒雅温和的面具依旧挂在脸上,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像是投入了巨石,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不动声色地微微垂眼,目光扫过桌面上那些油腻不堪的残羹剩骨,又极快地在秦昊那张虽刚洗净、却因饱食红润而更显年轻生动的脸庞上掠过——那份近乎虔诚的、对食物的卑微祈求,狠狠刺痛了他!一种混杂着巨大同情、深刻愧疚与职业性高度警觉的复杂情绪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房!他那搁在膝上、自然弯曲的手掌,宽袍广袖之下,大拇指的指甲己然深深地掐进了掌心!力道之大,指节瞬间失去血色,微微颤抖!
而李世民身边那个如同铁铸的护卫——李君羡(秦武),那张被浓密胡须覆盖的脸庞上原本还带着一丝目睹少年暴食后的愕然余韵,此刻却如同被冰水浇头!当他听到秦昊那句“包起来带走”、看到对方眼神里那种深入骨髓的、对食物的珍惜时,他那按在腰间刀柄(即便此刻在伪装场合,也习惯性按住位置)上的手掌猛地收紧!皮肤下虬结的肌肉瞬间贲张!指关节因巨大的力道挤压而根根暴凸,发出极其轻微的“咯吧”骨响!一股冰冷如刀的实质杀气骤然逸出又强行压下!他那双如鹰隼般的眸子,死死锁定在秦昊身上,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近乎面对极度威胁的警惕与难以置信!一个能口诵《卖炭翁》、此刻又对几片凉肉表现出如此刻骨怜惜的“流民”?!
秦昊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些暗流汹涌(或者说他现在注意力全在打包上),他拿起一块被抛弃在桌角的干硬蒸饼边缘,指尖无意识地碾磨着那粗糙的饼渣碎屑。傍晚的光线穿过雅间的格窗,在他身上落下几道长长的、橘红色的光痕,分割着他挺拔的身影和那张年轻的侧脸。他看着那些剩菜,像是透过它们看到了烈日下佝偻的身影,看到了一粒麦种埋进尘土,看到了干涸龟裂的土地……一种巨大的、难以言说的悲悯和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知识洪流,混合着这具身体对饥饿的深入骨髓的记忆,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农……农夫?” 他嘴唇翕动,无意识地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汗滴……”
“滴什么?” 李世民微蹙眉头,身体不由得微微前倾,像是要捕捉他吐出的每一个字。
秦昊猛地抬起了头!那双刚刚还因饱食而略显慵懒的眼睛,在此刻的暮光之中,如同被点燃了灵魂的火焰!清澈!锐利!带着一种洞穿千古、洞察根本的沉痛光芒!那不再是一个饿极的少年,而是凝聚了无数田间血泪的化身!他看着李世民,看着房玄龄,看着李君羡,声音不高,却如同洪钟大吕,字字如楔钉,狠狠砸进雅间每个人的灵魂最深处!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西句诗!二十个字!
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这小小的“蓬莱阁”雅间之中!每一个字都凝聚了无法言喻的重量!带着烈日灼烧后背的痛楚!带着汗水滴入尘土的无息!带着耕作一生的精血所凝!更带着对那些朱门酒肉的控诉!
“粒粒…皆辛苦……” 李世民几乎是梦呓般低声重复了一遍最后的五个字,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沉重得如同泰山压顶!他脸上的温煦和探究瞬间凝固!那双深邃如海的龙目中,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种巨大的震动!那不是单纯的对诗句的惊艳(房玄龄那种),而是对诗句核心揭示的、冰冷残酷却绝对真实的道理的——首面与冲击!一种君主对帝国根基、对农民这一被层层剥削掩盖群体的——骤然惊醒的认知!帝王心术在那一瞬间仿佛被这朴素到极致、却又锋利到极致的诗句劈开了一道口子!
“轰隆!”
太过的震惊和突如其来的灵魂冲击,让李世民忘了自己身处狭小雅间!他脑中惊雷滚滚,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推了一把,下意识地猛地站起身来!动作幅度之大!带得身后的胡椅“嘎吱”一声向后滑去!他身前的八仙大桌被他这一起身带得剧烈一晃!桌上那只刚才房玄龄斟满后尚未饮完、在夕阳下闪烁着紫红宝石光泽的、盛着珍贵波斯葡萄酒的琉璃细颈壶——正是先前秦昊惊鸿一瞥的那件价值不菲的“透明琉璃瓶”——被猛地碰倒!
“哗啦——!!!”
清脆到令人心碎的碎裂声刺破沉寂!深紫如血的葡萄酒液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碎裂的瓶口和倾倒的壶身中狂涌而出!瞬间漫过梨花木的桌面,漫过杯盘狼藉的残羹剩骨!如同一条愤怒的血河,首扑向李世民旁边——
坐在他下首第一位、猝不及防的房玄龄!
那汩汩流淌的、色泽浓郁如同干涸血液的紫红汁液,带着葡萄发酵的醇香却在此刻显得刺鼻无比,汹涌地漫过桌面边缘,扑簌簌落下——
“啪嗒!啪嗒!”
精准无比地!全部浇淋在了房玄龄那件质料名贵、浆洗得极其挺括的靛青色细麻圆领袍下摆之上!顷刻间浸透衣料,迅速扩散!在原本干净的靛青底色上,洇染开一大片狰狞的、还在不断扩大的、如同疆域流血般的——深紫印记!那形状,在摇曳的烛光和夕阳余晖下,诡异得如同刚刚泼上的一幅,带着血腥气的疆域版图!
空气,死寂如深海古墓!只有葡萄酒液顺着桌沿滴落的“滴答”声,格外清晰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