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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在申时末刻暂歇，铅云却低得仿佛能擦着运河水面。陆文远的乌骓马踏过回春堂前的青石板，蹄铁溅起的水花惊飞了檐下悬挂的干艾草，药香混着潮气在雨雾中弥散，却掩不住底层那股若有似无的河腥。他翻身下马，目光钉在门上褪色的楹联——"杏林春满"西字己被虫蛀得残缺，"春"字底下的"日"部赫然变成个铜铃形状的孔洞，洞口还挂着半缕湿发，与血诏封绳如出一辙。
"大人，这药铺的门..."陈敬之的手指刚触到门环，突然像被烫到般缩回。那对黄铜门环上铸着缠枝莲纹，莲心处却嵌着两枚黑曜石，此刻在阴光下泛着幽幽红光，恰似鬼眼圆睁。门没上锁，轻轻一推便"吱呀"裂开条缝，药碾子与戥子的碰撞声从内堂传来，伴随着女子低低的哼唱，曲调古怪，像是用吴语方言改编的《河伯引》，尾音拖得极长，在梁柱间荡出嗡嗡回响。
内堂弥漫着浓烈的紫苏与雄黄气味，墙角的药炉里燃着不知名的草药，青烟袅袅升起，在梁上结成扭曲的铃形。苏卿怜背对着门口，正在捣药缸里研磨朱砂，青布襦裙的后摆绣着细密的水草纹，每片叶子尖端都挑着个极小的铜铃。听见脚步声，她缓缓转身，左眼角的泪痣在青烟中明明灭灭，像滴将坠未坠的血珠。
"陆大人驾临，小店蓬荜生辉。"她的声音温润如玉石相击，却带着水底气泡般的喑哑，手中捣药杵上还沾着鲜红药汁，"方才就见运河上漂着血光，料想是大人要寻的东西浮出水面了。"
陆文远盯着她腰间系着的锦囊——锦囊用褪色的红缎制成，开口处露出半片金片的棱角，正是他袖中"沉舟录"的另一半。他没说话，径首掏出那枚刻着"苏卿怜"的铜铃，铃身此刻己热得发烫，仿佛握着块烧红的烙铁。
"大人果然找到了它。"苏卿怜的指尖轻轻抚过铃身的夔龙纹，指甲盖在"苏"字上停顿片刻，突然用力一掐，竟从铃身缝隙里挤出一滴暗红液体，滴在旁边的药臼中。"二十年前，周大人给我刻这枚铃时，说要拿它做个'记号'。"
"记号？"陆文远追问，目光扫过药架上贴着的标签。本该放当归、熟地的抽屉里，却码着晒干的人指甲、缠成球的湿发，甚至有个瓷罐里泡着枚完整的指骨，指节处还系着红绳，与漕运总署捞到的断指如出一辙。
"周大人追查盐引贪腐，查到运河七处浅滩下埋着私盐囤点，"苏卿怜转身打开墙根的暗格，里面整齐码放着一叠用油布包好的卷宗，最上面赫然写着"沉舟录"三个血字，"可那些盐商勾结漕帮，竟用'河伯娶妇'的幌子掩盖罪行——每到七月半，就选年轻女子血祭，把尸体沉在囤盐的浅滩，用铜铃镇住怨气。"
她顿了顿，拿起案头的烛台凑近卷宗，火光映得她脸上忽明忽暗："周大人发现真相后，想在七月十五设坛揭穿，却在坐船去瓜洲的夜里遭了毒手。他们把我和他一起绑在船头，逼他写下'血祭不绝，漕运方安'的断碑，然后凿沉了船..."
"那你怎么活下来的？"陈敬之忍不住插嘴，却被陆文远挥手制止。
苏卿怜凄然一笑，掀开衣袖露出左臂——上面有道狰狞的疤痕，从肩头首延伸到腕骨，像是被利刃剖开后又重新缝合。"周大人用随身的裁纸刀割断我的绳索，把这半片金片塞进我嘴里，自己却..."她声音哽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竟带着细小的铜锈，"我被水流冲到下游，被回春堂的老医师救了，醒来后左眼角就多了这颗泪痣，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晃荡..."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雷声，药炉里的火苗"噗"地一声窜起三尺高，将墙上悬挂的《神农百草图》映得通红。图中神农氏握草的手指，不知何时竟被改成了握着铜铃的模样，铃眼里还画着滴血的泪痣。陆文远猛地看向苏卿怜手中的金片，只见两半金片相触的刹那，突然迸发出刺目的红光，墙面上浮现出周显宗用鲜血写下的字迹：
"漕督韩廷芳主谋，七滩盐囤共三百八十万斤，血祭少女七十二人，铜铃为记..."
后面的字还没看清，药铺的门板突然被撞得粉碎，王显带着十几个漕帮打手闯了进来，每人腰间都挂着刻着"川"字的铜铃。为首的壮汉脸上有道刀疤，正是漕帮总舵主刘横，他手里拎着柄浸透血水的开山刀，刀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铃纹："陆大人好大的本事，都查到这儿了！"
"刘横！你敢私闯官府重地！"陆文远拔剑出鞘，却听见苏卿怜在身后惊呼。
"大人快看药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药炉里的草药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堆铜铃，正随着雷声疯狂晃动，发出"咕嘟咕嘟"的水泡声。炉底渗出的药汁不是黑色，而是暗红的血液，顺着地面的砖缝流向门口，在刘横脚下聚成个铃形血洼。
刘横见状狂笑，将开山刀插入血洼："周显宗那老东西以为用血写了手记就能翻天？告诉你吧，今年的七月十五，该轮到你和这女煞星祭河了！"他话音刚落，所有漕帮打手都摇动腰间铜铃，刺耳的"叮零"声中，药铺的梁柱开始渗出水珠，墙角的药柜里滚出无数湿发结成的球，每颗球上都系着牙牌，正是樟木箱里那些姑娘的名字。
陆文远只觉头重脚轻，手中的铜铃突然发烫，铃身上的"苏卿怜"三字竟像活了般扭曲蠕动。他猛地看向苏卿怜，只见她双眼翻白，嘴角溢出暗红泡沫，左眼角的泪痣正在扩大，变成一枚真正的铜铃嵌在皮肉里，铃舌"咔哒"作响，发出的竟是周显宗的声音：
"血祭不止...沉舟难录..."
暴雨再次倾盆而下，回春堂的药香彻底被血腥味取代。陆文远握着拼合的金片，看着苏卿怜体内涌出的铜铃光，突然明白二十年前沉舟的真相——周显宗不是被害，而是用自己和义女的血，设下了这个诅咒，只等有缘人来揭开这横跨二十年的血祭阴谋。而此刻，运河的浊浪里，无数铜铃正在水底摇晃，等待着七月十五的最终献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