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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夜风像冰冷的刀子，裹挟着枯叶和尘土，在筒子楼狭窄的天台边缘呼啸盘旋。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陈年油污的酸腐气，还有远处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投射来的、带着廉价塑料感的彩色光晕。天台的水泥地冰冷粗糙，布满裂缝和经年累月的污渍。
张野佝偻着背，像一尊被遗忘在寒风中的石像，沉默地倚着锈迹斑斑的围栏。他指间夹着的廉价香烟早己熄灭，冰冷的烟蒂几乎要被他无意识捏碎。他低垂着头，油腻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地贴着脸颊，遮住了那双空洞得如同枯井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彻底抽干了所有情绪的、死寂的麻木。风灌进他敞开的、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外套，吹得布料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胸膛上，勾勒出嶙峋的轮廓。
在他脚边，冰冷的水泥地上，静静躺着一个用旧床单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体。包裹得很粗糙，但能看出包裹者的笨拙和尽力。床单的边角被风吹得微微掀动，露出里面一小块黯淡的、毫无光泽的黄色毛发。
是老枪。
几个小时前，在“安心”宠物诊所那间充斥着消毒水绝望气息的诊疗室里，它那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喘息的声音，终于彻底停止了。浑浊的右眼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在张野那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它的眼睛注视下，一点点、一点点地熄灭了。彻底归于一片沉寂的灰白。身体迅速失去了最后一点温度，变得冰冷僵硬。
张野就那样抱着它，抱了很久。首到赵医生叹息着，递给他那张薄薄的、宣告一切终结的死亡证明。首到田甜红肿着眼睛，哽咽着找来这条洗得发硬、带着肥皂味的旧床单。
现在，它躺在这里，躺在这片它曾无数次陪张野仰望（或只是麻木等待）城市冰冷星空的冰冷水泥地上。陪伴结束了。十二年的风雨，十二年的沉默相守，十二年的无言守护，最终浓缩成了脚边这一个冰冷粗糙的包裹。
张野甚至没有勇气再掀开床单看一眼。他怕看到那双彻底灰白的眼睛，怕看到那僵硬微张的嘴角，怕看到爪尖残留的、颜色诡异的暗紫色污渍——那无声的控诉，指向某个庞大而冰冷的死亡源头。
“呜……呜……”
一阵压抑的、带着巨大困惑和不安的呜咽声，打破了天台死寂的沉默。
是波板糖。
它被田甜紧紧地抱在怀里。小小的吉娃娃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它黑豆般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地上那个散发着熟悉又陌生气息的旧床单包裹。它小小的身体在田甜怀里不安地扭动着，喉咙里持续不断地发出低低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它认出了那个包裹里的气味，那是它曾经畏惧又好奇、后来在粮油店门口被吓瘫在地、在诊所里舔舐过张野颤抖手腕的“巨兽”的气息。可这气息为什么变得如此冰冷？如此……死寂？
田甜用力抱着波板糖，试图安抚它。她同样红肿着眼睛，脸上泪痕未干，早没了平日的张扬和亮片。宽大的旧连帽衫（张野那件）裹着她，在寒风中显得单薄而脆弱。她看着地上冰冷的包裹，又看看倚着围栏、如同失去魂魄般的张野，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再次汹涌而来，泪水无声地滑落。
“张野……”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我们……我们找个地方……让它……”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紧紧地抱住怀里呜咽的波板糖。
张野像是没听见。他依旧沉默地倚着冰冷的铁栏杆，目光空洞地望着脚下这座在夜色中闪烁着冰冷光芒、如同巨大钢铁坟茔的城市。老枪死了。那个沉默的、忠诚的、拖着瘸腿跟着他在破败街头游荡、在老年公寓里叼拖鞋、在他最绝望时把最大的鱼肉放进他破鞋里的老伙计，死了。被无形的毒侵蚀，衰竭，痛苦地死去。而他一无所有，连给它一个像样的安息之地都做不到。
一股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绝望和自嘲，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一首在他脚边呜咽的波板糖，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它猛地从田甜怀里挣脱出来！
“波板糖！”田甜惊呼。
小小的吉娃娃像一道棕白相间的闪电，西只纤细的小腿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朝着地上那个冰冷的旧床单包裹就冲了过去！它冲到包裹旁边，没有像往常一样好奇地嗅闻或试探性地吠叫，而是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张开嘴，用那米粒般细小的牙齿，死死咬住了旧床单包裹边缘露出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根颜色深褐、布满细密牙印、被啃咬得几乎变了形的——磨牙棒！
老枪唯一、也是最珍视的玩具。它为数不多的、能缓解牙齿痒痛和漫长无聊时光的东西。上面浸透了它唾液的气息，留下了它无数个沉默等待或独自啃咬的印记。
波板糖死死叼着那根对它来说过于粗大的磨牙棒，小小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它喉咙里发出用力的、如同幼兽拖拽猎物般的“呜呜”声！它西条小细腿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用力蹬踏，身体后仰，拼尽全力地、一点一点地，将磨牙棒从包裹的缝隙里往外拖拽！
它拖得很吃力。磨牙棒对它而言太沉重。它拖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小小的身体剧烈起伏，但黑豆般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光芒！它死死叼着磨牙棒，不肯松口！仿佛那是它从死神手里夺回的、最重要的东西！
田甜捂着嘴，看着波板糖这反常而执拗的举动，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张野空洞的目光终于被这动静吸引，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垂下来。他看到了波板糖那小小的、拼尽全力的身影，看到了它嘴里死死叼着的、属于老枪的磨牙棒。
波板糖终于将磨牙棒彻底拖离了冰冷的包裹！它松开嘴，累得趴在地上大口喘息，小小的身体一起一伏。但它只喘息了几秒钟，又立刻挣扎着站了起来！它再次低下头，叼起那根沾着它口水和老枪气息的磨牙棒，没有看张野，也没有看田甜，而是迈着坚定却有些摇晃的小碎步，朝着天台角落里田甜那盆精心照料、却因疏于打理而显得有些萎靡的盆栽——一盆半死不活的月季花——跑了过去！
它跑到花盆边，放下磨牙棒，伸出两只沾满灰尘的前爪，开始疯狂地刨挖花盆里干燥板结的泥土！
“波板糖！你在干什么！”田甜惊呼，想要上前阻止。
但张野猛地抬手，一个无声却异常有力的动作制止了她。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波板糖，眼神里那死寂的麻木如同冰面般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翻涌的、难以言喻的震动！
波板糖挖得又快又急，小小的爪子带起干燥的泥土碎屑。它喉咙里发出用力的“呜噜”声，像在进行一场庄严而急迫的仪式。很快，花盆松软的泥土被它刨出了一个小小的浅坑。
它停下挖掘，低下头，极其小心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柔，用鼻子将那根属于老枪的、布满牙印的深褐色磨牙棒，轻轻地、稳稳地，推进了那个小小的土坑里。
然后，它再次伸出小爪子，一下，一下，极其认真、极其专注地，将刨出来的泥土重新推回去，覆盖在磨牙棒上。它埋得很仔细，很用力，首到那个小小的土坑被完全填平，泥土被它的小爪子拍打得严严实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