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前翻开磨损的牛皮笔记本,纸页间夹着一张用蓝黑墨水绘制的草图,边缘己经起毛。"大炼钢那阵子追求产量," 他指着三年前的记录,字迹因仓促而显得潦草,"结晶器频繁粘钢,轧辊打滑是常事,出的钢坯砂眼多得像筛子。"
眼镜男接过笔记本,看见里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磁选装置草图,边角用铅笔写着 "街道办王大姐磁石分拣法改良",旁边还有几处红笔修改的痕迹。
车间的检修平台上,赵师傅正戴着白手套演示 "521 保养法"。他从工装口袋掏出一块机械秒表,表壳上刻着 "上海制造" 的字样:"第一步,5 分钟检查齿轮啮合情况;第二步,2 分钟给轴承注油;第三步,1 分钟记录运行数据。"
抽样员举着笨重的摄像机拍摄,镜头扫过轴承盖上均匀的黄油层,形成一道柔和的反光带:"这样的保养记录...... 你们真的每天都严格执行?" 李向前点点头,脑海中浮现出小王刚进厂时,把黄油挤得满地都是的场景。
厂部礼堂里,煤气灯的光晕在穹顶下摇曳,红布横幅上 "质量标杆企业" 几个烫金大字在灯光下闪烁。眼镜男宣读文件时,杨厂长坐在前排,手指紧张地抠着膝盖上的补丁。
"红星轧钢厂的实践经验表明," 文件纸张沙沙作响,"产品质量不是喊口号喊出来的,而是趴在钢板上一寸寸丈量出来的。"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赵师傅的手掌拍得通红。
表彰大会结束后,青工们簇拥着李向前走出礼堂,小王举着烫金的奖状,边角还带着油墨的清香:"李工,咱厂成部里的标杆了!"
李向前看着奖状上的钢花图案,想起三年前蹲在土高炉旁,用粉笔在青石板上画结晶器草图的夜晚。
王副厂长拍着他的肩膀,袖口的蓝漆己经洗得发白,露出底下的粗布纹理:"老李,部里打算把你的设备保养法印成手册,发往全国各厂。"
技术科的夜灯下,李向前正用粉笔在黑板上绘制新的改良图纸,粉笔灰落在他肩头的补丁上。陈雪茹端着搪瓷缸走进来,里面的窝头己经凉透,表面结了层硬壳。
"厂里都在开庆功会呢," 妻子帮他掖了掖领口的棉絮,"你倒好,又埋头画起来了。" 他放下粉笔,看着窗外高炉喷出的火焰,听针在掌心微微发烫:"雪茹,标杆不是终点," 他的目光落在图纸的细节处,"这只是新的起点。"
月底盘点时,杨厂长把算盘推到李向前面前,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老李你看,质量提升后,咱们的订单量比去年同期多了三倍!"
算珠的反光中,李向前看见账本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纸条,是母亲用铅笔写的磁石分拣口诀,字迹歪歪扭扭。"我打算给连铸机再加一套温控系统," 他指着图纸上的红圈,"冬天结晶器的温度波动还是有点大。"
张师傅带着新徒弟来技术科请教,他伤愈的右手灵活地操作着黄油枪,动作行云流水。"李工," 他袖口露出陈雪茹缝的补丁,针脚细密如线。
"现在我带徒弟,第一句话就是:' 干活得像李工看钢坯那样,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 李向前笑了,想起张师傅烫伤时,胳膊上鼓起的水泡和妻子连夜熬制的獾油。
深夜回家的路上,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李向前看见小王打着手电筒给设备罩防寒罩,光柱扫过 "红星一号" 上料机,机身上的红漆 "星" 字掉了半撇,露出底下的铁锈。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听针,金属杆在寒夜里透着奇异的暖意 —— 这枚听针听过土高炉的叹息、连铸机的轰鸣,现在又听见了 "质量标杆" 背后,那些趴在钢板上丈量细节的脚步声,如同岁月的年轮,在钢铁的脉络里刻下深深的印记。
北京的清晨,薄雾笼罩着红星轧钢厂,冶金部的表彰文件用图钉牢牢固定在宣传栏最显眼的位置,红纸黑字在透过雾霭的晨光中泛着庄重的光泽。
李向前揣着听针路过时,看见青工小王正扒开人群挤到前排,工装袖口还沾着昨晚保养设备的黄油痕迹。
"看见没?" 小王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学徒,声音压不住兴奋,"全国就咱厂被表扬,那些蹲墙根说李工 ' 拿鸡毛当令箭 ' 的老哥儿们,现在该把嚼舌根的劲儿省省了吧?" 他脚下的解放鞋不经意间蹭到文件边角,被旁边的老师傅轻轻拍了下脑袋。
技术科的木桌被晨雾洇得发凉,杨厂长推过来的算盘珠子上还凝着水汽,碰撞声比往常更清脆。
"部里批的二十吨钢材指标," 他用袖口擦了擦算盘梁,露出账本上用红笔圈出的数字,"够把三号轧机的轴承全换成滚珠的了。"
王副厂长递过的搪瓷杯里,茉莉花茶的热气氤氲上升,茶叶是他托人从南方捎来的:"老李,昨儿个老周蹲在工具间磨了半宿黄油枪,说要按你画的角度图重新开刃。" 李向前注意到副厂长指尖沾着蓝漆,那是连夜调试质检设备时蹭上的。
车间的保养区围了两圈人,赵师傅演示黄油枪用法时,特意戴上了陈雪茹给他缝的帆布手套。
"看好这手腕的弧度," 他手腕翻转,金黄色的润滑脂如缎带般注入轴承注油孔,"上个月我还跟小王念叨,说李工要求垂首进枪是鸡蛋里挑骨头,现在才知道,这五度的偏差能让轴承寿命差半年。"
小王在人群后举着手喊:"赵师傅,上次我打黄油斜了五度,李工拿粉笔在地上画了半小时,现在想想,那不是画圈,是给咱工人划道保命的线啊!"
午休的汽笛声里,李向前路过轧机工段,听见老周蹲在钢坯堆后压低声音:"要不是李工逼着咱每天多拧那两圈螺丝,咱厂能抱回这标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