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车片在积水里发出濒死般的尖啸。
我撞开建材市场生锈的侧门,泥浆顺着裤管滴在满地木屑上。
三号仓库的卷帘门半敞着,铁皮在风雨里咣当作响,如我此刻震颤的牙关。
手机手电筒扫过堆积如山的防潮膜,包装箱上“鑫海建材”的烫金标志刺得人眼底发烫。
这是秦淼姐夫控股的公司,而仓库角落那摞标着“丽城新区专用”的混凝土添加剂,生产日期竟比环评公示早了整整半年。
“楚科长的衬衫该熨一熨了。”秦淼的声音突然在身后炸响。
她斜倚着叉车,红色高跟鞋碾碎半支烟蒂,“暴雨天还来视察基层,真该让宣传部写篇报道。”
我举起手机正要拍摄,她忽然将保温杯抵在我喉结:“新到的金骏眉,尝尝?”茶香混着香水味钻进鼻腔,“听说杨主任连夜给你批了三十份安置房特批单?”
雨声骤然密集。
保温杯内壁凝着水珠,倒映出她领口若隐若现的玫瑰刺青。
我突然想起社区公告栏那朵口红画的玫瑰,花瓣纹路在西巷口平面图上蜿蜒成迷宫。
“防潮层标准要重测。”我推开保温杯,相机快门声淹没在雷鸣中。
秦淼的笑声像蛇信擦过耳垂:“楚科长要当救世主?那先救救自己的奖金吧——”她指尖划过我胸牌,“听说匿名信都寄到纪委了?”
回到拆迁办己是深夜。
杨安然办公室还亮着灯,她正用裁纸刀小心裁开一沓泛黄的房屋结构图。
见我浑身湿透,抓起椅背上的羊绒围巾扔过来:“西巷口三户孤寡老人刚签了协议,条件是保留院里那棵百年银杏。”
围巾残留着雪松香水味,我盯着她手腕新添的烫伤痕迹——上周陪居民谈判时被热水泼的。
她忽然把结构图拍在桌上:“看明白了吗?西成居民不是真要钱,是怕银杏树挪死。”钢笔尖戳着图纸上圈红的承重墙,“就像这些老墙,拆了,魂就散了。”
晨光刺穿云层时,我们蹲在拆迁区临时安置点的煤炉旁煮姜茶。
八十岁的陈阿婆颤巍巍掏出布包,里面是三十七个钉子户的户口本复印件:“小楚啊,不是我们要当刁民。”她枯手点着搬迁流程图,“菜场搬到三公里外,王瘸子的修车铺怎么办?”
我喉咙发紧。
药罐在煤炉上咕嘟冒泡,同样丁玲昨晚熬的中药还装在保温壶里。
杨安然突然扯下我颈间围巾:“我记得楚科长大学组过乐队?”她蘸着姜茶在桌上画音符,“安置房底层商铺可以改成创业孵化区,就像和弦转位——”
手机在此时震动。
丁玲发来照片,她正带着社区孩子在活动室画未来社区图,蜡笔涂抹的儿童画里,银杏树长在玻璃穹顶下。
我灵感顿现,抓住杨安然的手:“老年大学可以增设园艺课!”
暴雨第七天,新补偿方案贴在霉斑斑驳的公告栏上。
我举着扩音器喊哑了嗓子,秦淼送来的金骏眉早被围观人群撞翻在地。
当王瘸子指着图纸上的无障碍修车区嚎啕大哭时,金银法官正用戒尺量协议书的装订线——这个强迫症终于肯在见证人栏盖章。
暮色西合时,丁玲抱着中药壶出现在拆迁办。
她新染的栗色卷发沾着银杏叶,伸手摘掉我肩头木屑:“秦主任下午来拍过宣传片。”她指尖若有若无擦过我后颈,“夸你比拆迁机还像推土机。”
我望着玻璃窗上的雨帘发怔。
碎纸机里还残留着匿名信碎片,但电脑屏幕上己经弹出住建局表彰通知。
杨安然说的对,有些城墙要拆了砖瓦才能看见月光——就像此刻窗外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每一盏都是重新安置的星辰。
手机在此时跳出加密邮件提示音。
缩略图里是秦淼戴着安全帽视察工地的照片,她背后的效果图上,玻璃穹顶折射出的光影恰好拼成玫瑰形状。
我关掉页面,发现协议书上某个签名走势和匿名信笔迹惊人相似——那户人家的女儿,正是金银法官。
中药壶在桌上轻轻摇晃,丁玲哼着歌给薄荷换盆。
我着口袋里那枚沾着木屑的U盘,建材市场监控录像正在里面沉睡。
秦淼的玫瑰刺青在记忆里忽然绽放,与效果图上的光影重叠成危险而的形状。
秦淼的短信是在银杏叶落满拆迁办的下午闯进来的。
我盯着屏幕上“速来区政府606”的地址,指腹无意识着口袋里那个U盘。
监控录像里的叉车还在记忆里轰鸣,而此刻阳光正透过百叶窗,在丁玲刚插好的白玫瑰上切割出监狱栅栏般的阴影。
政府大楼六层的霉味比拆迁区还重。
我数着墙皮剥落的走廊,在606门前瞥见防火栓玻璃倒影——领带是歪的,杨安然早上替我打的温莎结早散成了死结。
“进。”
秦淼的声音裹着红茶热气从门缝溢出。
她今天穿了套石榴红西装,耳垂晃着两粒碎钻,像审讯室强光灯的残影。
办公桌上摆着我和她并肩站在拆迁现场的宣传照,玻璃板下压着西巷口效果图,那朵玫瑰状穹顶正对着我喉结。
“小楚坐。”她指甲敲击着住建局表彰文件,腕间沉香手串突然缠住我袖扣,“知道为什么选606吗?”高跟鞋尖蹭过我膝弯,“六六大顺,多吉利的数字。”
我盯着她身后文件柜,第三层文件夹标注着“鑫海建材验收报告”,日期是去年立冬。
她忽然把保温杯塞进我掌心,杯壁烫得指节发颤:“尝尝,比上次的金骏眉多焖了三十秒。”
茶汤在喉间凝成铅块时,她指尖己经划过我胸牌:“匿名信的事压下去了。”玫瑰刺青在领口若隐若现,“不过纪委老刘的女儿,好像下周要考街道办协管员?”
窗外的塔吊在视网膜上投下十字架阴影。
我想起杨安然烫伤的手腕,想起昨夜她撕碎的匿名信复印件上,某个签名与金银法官长辈笔迹的重合度。
保温杯突然被秦淼夺走,她仰头饮尽残茶,喉间红痣随吞咽滚动:“周末有个慈善拍卖会。”
她甩过来烫金请柬时,沉香手串擦过我下巴。
邀请函上的玫瑰暗纹与效果图穹顶重叠,主拍品栏赫然列着某海外回流文物,捐赠方标注着“匿名企业家”。
“缺个贴身助理。”她俯身调整我领带,香水味堵住鼻腔,“拍品目录第七页的翡翠扳指,听说楚家老宅当年...”
我猛地攥紧口袋里的U盘。
父亲当年抵押祖宅那晚,当铺老板手上就戴着类似的翡翠扳指。
秦淼的呼吸喷在耳后:“请柬附赠两张澳门银河酒店的观景票,楚科长觉得,是看夜景还是看晨景合适?”
我盯着请柬上“可带家属”的备注栏,忽然听见自己说:“杨主任建议我多参加行业交流。”
秦淼的笑声像碎玻璃洒在瓷砖上。
她打开保险柜取文件时,我瞥见最上层是金银法官承办的某桩强拆诉讼案卷宗,当事人姓名与西巷口某个拒签户完全一致。
“明晚七点,司机去接你。”她将请柬塞进我西装内袋,指尖故意划过心脏位置,“记得换条银灰色领带——和我的晚礼服更配。”
走出政府大楼时,暮色正在银杏树上淬火。
我摸出震动的手机,杨安然发来的消息躺在通知栏:“新收到的匿名举报视频,建议永久删除。”附件缩略图里,建材市场监控画面正定格在秦淼踹翻安全警示牌的那个雨夜。
正在愣神时,丁玲突然从身后冒出来,往我嘴里塞了块杏仁酥。
她新做的美甲上画着银杏叶,指腹残留着中药苦香:“秦主任下午找我拍美食专栏,非要我穿露背装入镜。”她扯了扯高领毛衣,“你说奇不奇怪?”
我望着请柬边缘的玫瑰暗纹,发现某个花瓣的锯齿状缺口,如同效果图承重柱裂痕。
口袋里的U盘开始发烫,像块即将引爆的电路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