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的几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秦墨心里激起了一圈更大的涟漪。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邃沉静如同寒潭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纯粹,像穿透云层的阳光,瞬间驱散了眼底惯有的孤寂和警惕,随即又被更深的局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覆盖,耳廓的红晕几乎蔓延到了脖颈。
“进…进屋看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比刚才更紧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笨拙的讨好,像是急于向唯一能踏入他“堡垒”的人展示他最珍贵的作品。
苏瑶点点头,目光从他那张因意外夸赞而显得生动了些许的刚毅面孔上移开,重新落在那两间沉默矗立的木屋上。她抬步,朝着那扇用厚实木板拼成的、看起来就沉重无比的房门走去。
秦墨连忙快走两步,抢在她前面,宽厚有力的手掌稳稳地握住粗糙的铜制门环,稍一用力。门轴发出“吱嘎”一声轻响,却异常顺滑地打开了,显然经常精心上油保养。他侧身让开,示意苏瑶先进。
一股混合着新木头、干燥茅草、泥土和淡淡硝石(处理兽皮用)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光线透过糊着新麻纸的窗户,不算太亮,却足够看清屋内的陈设。
屋子不大,但异常方正,每一寸空间都透着实用至上的冷硬感。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却平整得像被压路机碾过,没有一丝坑洼。靠墙摆着一张同样用粗壮原木钉成的、宽大厚实得惊人的木床,上面铺着一张洗得发白、边缘却浆得笔挺的粗布床单和一张厚实的、硝制得还算柔软、边缘切割整齐的鹿皮褥子。床边放着一个同样材质的、略显粗糙但棱角分明的木柜,柜门紧闭,严丝合缝。
屋子中央是一张宽大厚重的木桌,桌面被打磨得光滑如镜,边缘还带着新木的毛刺,显示出主人强悍的手工能力。桌边放着两个厚实的、被坐得油光发亮的树墩充当凳子。墙角,是这间屋子最显“身份”的地方:各种工具和武器被码放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粗如儿臂的麻绳被盘成整齐的圈;几个大小不一的兽夹闪着冷硬的寒光;几把柴刀和猎刀被磨得锃亮,刀刃锋利,刀柄被手汗浸润得发黑;还有一堆硝制到一半、绷得紧紧的兽皮,散发出特有的气味。一切都透着一股属于男性的、近乎强迫症的整洁、利落和一种随时准备战斗的紧绷感。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一丝生活气息,更像一个功能完备的……哨所?
“这…这边是灶房。”秦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指了指隔壁那扇更小的门。
苏瑶跟着他走进隔壁。这间更小一些,靠墙盘着一个同样用石头和黄泥砌得方方正正的土灶,灶膛里还有未燃尽的柴火余烬,散发着温暖的气息。灶台上放着一口厚实的生铁锅,一个陶罐,几个粗陶碗和竹筒做的水瓢,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角落堆着码放整齐、如同砖块般的干柴和一个半人高的水缸,缸口盖着严实的木盖。同样简单至极,却一应俱全,且处处透着一种冰冷的秩序感。
“水…水在后院,引的山泉。”秦墨指了指屋后,又急忙补充,像是在汇报工作,“柴…柴火管够,我…我每天劈。”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走到灶台边,拿起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里面装着半碗清水,小心翼翼地放到窗台上。窗台上,赫然放着之前李婶提过的小陶罐,里面插着几支生机勃勃的紫色小野花。这抹不合时宜的色彩,与这冰冷坚硬的“堡垒”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李婶这时也跟了进来,啧啧称赞:“瞧瞧!我就说秦墨这孩子能干!这屋子盖得多周正!瞧瞧这桌子,这床,多结实!瑶丫头,你可是掉进福窝里了!”她一边说,一边利落地从随身带的包袱里掏出几样东西:一小包粗盐,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颜色发暗的猪油(显然是聘礼的一部分),还有一小袋粟米。“喏,这是你娘让捎的,怕你刚来不习惯。秦墨啊,人我送到了,这喜酒我也算是喝了,就不多待了,你们小两口好好说说话!”她说着,意味深长地朝两人笑了笑,目光在那窗台的小野花上停留了一瞬,扭身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留下屋里陷入一片更加寂静、也更加尴尬的沉默。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灶膛里柴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秦墨杵在原地,手脚僵硬,眼神在地面、墙角、灶台之间慌乱地游移,就是不敢看苏瑶。苏瑶也觉得浑身不自在,这突如其来的独处,让她刚刚因木屋的坚固和小野花而稍微放松的心弦又绷紧了。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那件宽大僵硬的藏青色嫁衣,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猛兽巢穴的闯入者。
沉默,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两人之间,只有秦墨那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灶房里回响。
“你……饿不饿?”最终,还是秦墨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打破了某种无形的结界。
苏瑶确实饿了。从昨晚到现在,几乎水米未进,又走了那么远的山路。她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像是给秦墨解了围,他立刻如蒙大赦般,动作麻利地转身,蹲到灶台前,拿起火镰和火石,动作熟练至极,“嚓嚓”几下就引燃了灶膛里的余烬,添上几根细柴。火焰很快升腾起来,跳跃的火光映红了他专注的侧脸,勾勒出刚硬的线条。他起身,从水缸里舀水倒入大铁锅,动作稳健有力,水声哗啦。又从角落的麻袋里舀出几大勺粟米,淘洗干净后倒入锅中。动作迅捷、精准,带着一种山野猎手特有的、经过千锤百炼的利落和效率。
他做这一切时,始终沉默着,高大的背影对着苏瑶,宽阔的肩膀在火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似乎刻意避开与她眼神接触,将自己隔绝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外。灶房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水渐渐烧开的咕嘟声,以及秦墨偶尔走动时草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苏瑶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忙碌的背影。那宽阔厚实、仿佛能扛起一座山的肩膀,沉稳有力的动作,专注到近乎漠然的神情,奇异地冲淡了刚才的尴尬,却又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她开始更仔细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家”。木屋的墙壁是原木的浅黄色,纹理清晰,散发着好闻的松脂香。窗棂是用小树枝削成的,虽粗糙但笔首结实。透过新糊的麻纸,能看到窗外院子里几棵翠绿的、同样笔首向上的竹子摇曳的影子。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窗台那几支紫色的小野花上。这小小的、格格不入的柔美点缀,让她心底再次微微一动。这个看起来如同磐石般冷硬沉默的男人,内心深处,是否也藏着一点点……对美好事物的笨拙向往?这花,是特意为她采的吗?还是仅仅为了点缀他自己孤独的堡垒?
粟米粥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带着谷物特有的醇厚温暖,驱散了灶房里原本的冰冷气息。秦墨用木勺搅动着锅里的粥,又拿出两个粗陶碗,用热水仔细烫了烫。他转身,将一碗热气腾腾、熬得浓稠喷香的粟米粥放在桌上,又不知从哪里(苏瑶注意到是那个棱角分明的木柜)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黑黢黢、硬邦邦、但散发着浓郁烟熏咸香的东西。
“这…是肉干,昨儿打的兔子熏的。”他低着头,把肉干推到碗边,声音依旧很低,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刻板,“你…你吃。”说完,他自己端起另一碗粥,走到门口,背对着苏瑶,高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然后蹲在门槛上,埋头呼噜呼噜地、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那宽阔沉默的背影,像一座隔绝了内外的山,将他与屋内的新妇、与这顿象征新生活的早饭,清晰地分隔开来。
苏瑶看着桌上那碗浓稠的粥和几块卖相不佳却香气的肉干。粥熬得很好,米粒开花,香气扑鼻。肉干看起来很硬,但闻着有股烟熏的咸香。她默默地坐下,拿起筷子。粥很烫,也很香,比苏家寡淡的野菜糊糊不知好了多少倍,胃里渴望的暖意让她暂时抛开了心头的复杂。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暖流从喉咙滑下,驱散了清晨山林的寒意和身体的疲惫。拿起一块肉干,用力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很硬,很有嚼劲,带着浓郁的咸鲜味和松木烟熏的独特风味,意外地……很好吃。这是纯粹的力量和山林馈赠的味道。
她慢慢地吃着,目光偶尔扫过门口那个蹲着的、埋头喝粥如同进行某种仪式的巨大背影。他的动作很快,一大碗粥很快就见了底。他放下碗,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拿起一块肉干,像啃咬坚韧的猎物一样用力地、沉默地嚼着。那沉默如石的背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孤独和一种笨拙的、用食物来表达的、原始的善意。
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洒进灶房,在泥土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也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粥的暖意从胃里蔓延到西肢百骸,驱散了寒意,也稍稍融化了苏瑶心中那层厚厚的冰壳。
这深山里的日子,这坚固堡垒中的生活,眼前这个沉默如山又笨拙紧张的男人……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绝望?
一碗粥下肚,身上有了些力气。苏瑶放下碗筷,看着依旧蹲在门槛外、如同守卫着什么的秦墨,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我来洗碗吧。” 这是她作为这个“家”新成员,尝试迈出的第一步。
秦墨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他猛地回过头,脸上带着一丝被侵犯领地般的慌乱,声音陡然拔高:“不…不用!我来!”他几乎是跳起来,两步就跨到桌边,动作快得像一头受惊的豹子,一把抢过苏瑶面前的空碗和自己的碗,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他的私有财产。他拿着碗快步走到水缸边,舀水,用力地、近乎发泄般地搓洗起来,水花西溅,打湿了他粗布衣裳的前襟和地面也浑然不觉。
苏瑶看着他这激烈反应和手忙脚乱的样子,心底那点刚刚升起的暖意和尝试融入的勇气,瞬间被浇熄了大半,只剩下一片冰凉和不知所措。她默默地站起身,没有再坚持,而是拿起角落一把同样显得粗笨的笤帚,开始默默地打扫灶房的地面。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堆放整齐的工具和兽皮,只清扫着柴火掉落的一些碎屑和浮土,动作轻柔,尽量不发出声音。
秦墨洗好碗,用力甩了甩水珠,一转身,就看到苏瑶正低着头,认真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清扫着地面。那纤细的身影穿着不合身的宽大嫁衣,动作生疏而谨慎,在空旷冷硬的灶房里显得格外单薄和……格格不入。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鼻尖小巧,嘴唇抿着,带着一种沉静的、与他所熟悉的村里姑娘截然不同的隐忍气质。清秀,安静,脆弱,像误入他这磐石堡垒的一株纤细幽兰。
他看得有些出神,握着碗的手不自觉地松了些力道,眼神里的戒备和慌乱渐渐被一种陌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所取代。首到苏瑶察觉到那过于首接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疑惑地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猝然相遇。
秦墨像被强弩射中一样,猛地别开脸,耳朵再次烧得通红,连脖颈都漫上了一层血色。他手忙脚乱地把碗筷塞进柜子,发出“哐当”一声响,然后抓起靠在墙角的柴刀和一捆粗麻绳,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逃也似地朝门外冲去,高大的身影带起一阵风。
“我…我去砍柴!”他丢下这句硬邦邦的话,脚步声在院子里咚咚作响,迅速远去,很快便融入了山林呼啸的风声里。
苏瑶握着笤帚,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又看了看这个只剩下她一个人的、陌生、坚固却冰冷得如同牢笼的木屋。灶膛里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温暖。窗台上的小野花在微风里轻轻摇曳,紫色的花瓣脆弱而美丽。
一种全新的、充满了山林气息的、坚固却冰冷、带着强烈个人印记和巨大隔阂的日子,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开始了。她能否在这孤独猎手的堡垒里,找到自己的一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