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最终停在一家环境清幽的粤菜馆外,暖黄的灯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洒出来,映照着里面舒缓的爵士乐和低声交谈的食客。
这里是杨霖特意选的,远离学校那种令人窒息的环境,希望安静舒适的氛围能让弟弟稍微放松一点。
然而,对杨霁而言,这精心挑选的场所更像一个格格不入的舞台。
柔和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却只让他感到无所遁形的恐慌。
精致的餐具,氤氲着香气的炖盅,姐姐小心翼翼夹过来的虾饺……
食物的香气非但没有勾起食欲,反而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粒,看着它们在油亮的汤汁里沉浮。
姐姐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柔地询问着他的近况,试图绕过那些敏感词,聊聊学校里无关紧要的趣事,聊聊家里琐碎的温暖。
“妈昨天还念叨你呢,说你好久没回家了,冰箱里给你留了你爱吃的酱排骨……”
“爸新养的那盆兰花好像要开了……”
“赵阳那小子最近还天天拉着你打球吗?他那个投篮姿势还是那么搞笑吧?”
杨霁努力地牵动嘴角,试图回应姐姐的每一句话,挤出一个“嗯”,或者一个极其勉强的、转瞬即逝的弧度。
但他的眼神是涣散的,焦点飘忽不定,时而落在精致的骨瓷碗边缘细微的冰裂纹上,时而茫然地投向窗外被霓虹模糊的夜色。
姐姐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清了,却无法在脑海中形成连贯的意义。
手腕处的伤痕在安静中清晰地搏动着,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传来一阵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
这熟悉的痛感,此刻竟成了唯一能让他确认自己还存在、还在“感受”的东西。
它将他从那种灵魂出窍般的漂浮感里短暂地拉回片刻,提醒着他体内那无法消解的、巨大的痛苦依旧盘踞着。
“小霁,”杨霖的声音将他从那种混沌的感知边缘拉回,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易察觉的疲惫,“转班的事……要不,咱们先放一放?”
杨霁拨弄米粒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没有抬头。
杨霖看着他低垂的、被浓密睫毛遮住的眼帘,心里涌上一股浓重的无力感。
她放下筷子,声音放得更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李老师那边……态度很坚决。重点班转出,手续很麻烦,她也是为你的前途考虑,你看这样行不行?”
她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姐下午过来的时候,看到新到的车厘子还有那种很好的阳光玫瑰……李老师平时也挺辛苦的。明天……你提去办公室,分给老师们尝尝?算是一点心意……”
杨霁猛地抬起头,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姐姐,看着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此刻却写满无奈和妥协的脸。
车厘子? 青提? 给老师? 心意?
原来这就是成年人的解决方式吗?用包装精美的水果,去粉饰太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去“讨好”老师,换取一个留在深渊里继续挣扎的“许可”?他的请求在姐姐和老师眼中,就只是不懂事的任性,需要用物质去“安抚”吗?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荒诞。
没有人真正理解他正在经历什么,没有人真正在乎那个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的灵魂。
他们只看到表面的“状态不好”,只想用最快捷、最“体面”的方式,把那个“阳光开朗”的杨霁按回原来的轨道上,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他猛地推开面前的碗碟,陶瓷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吃饱了。”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避开姐姐瞬间错愕的目光,“……水果,我知道了。”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只是知道了,知道了这世界运转的荒谬规则,知道了自己痛苦的微不足道。
杨霖看着弟弟陡然变得疏离的眼神和推开碗碟的动作,心猛地一沉。
她知道自己这个提议有多笨拙、多伤人,可她还能怎么办?强行转班?父母那边怎么交代?
弟弟这明显深陷泥潭的状态,贸然换环境真的是良药吗?她只能抓住这看似最稳妥、最“实际”的浮木,哪怕它根本承受不了弟弟的重量。
“……好,好,吃饱了就好。”杨霖的声音有些发涩,强压下心头的酸楚和无力,“那……我们回去?水果在车后备箱,一会儿姐帮你提……”
“不用。”杨霁打断她,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杨霖心慌,他己经站起身,“我自己拿。”
回学校的路上,杨霖几次试图开口,都被杨霁侧头望向窗外、拒人千里的姿态堵了回去。
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光影在他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映照出一种近乎死寂的疲惫。
车子最终停在校门口稍远一些的僻静处,杨霁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
“小霁!”杨霖忍不住喊住他,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和恳求,“你……你答应姐,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事……一定,一定给我打电话或者发消息,好不好?别什么都憋在心里!”
杨霁的动作顿了一下,背对着姐姐,没有回头。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嗯。”然后,他弯腰,从后备箱里拎起那两个异常沉重的、包装精美的水果礼盒。
他没有再看姐姐一眼,拎着那两份沉甸甸的“心意”,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灯火通明,却吞噬着他的校园大门。
杨霖坐在车里,看着弟弟单薄的身影被校门口的光线吞没,最终消失在视线里。
她趴在方向盘上,终于控制不住,泪水汹涌而出。
她有一种极其清晰的预感——她刚才递给弟弟的,不是浮木,而是加速他坠落的石头。
那深渊的引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因为这笨拙的“挽回”而变得更加强大了。
那两盒昂贵的、代表着成年世界“规则”与“妥协”的水果,最终被杨霁面无表情地放在了教师办公室门口的地上。
他甚至没有进去,没有面对任何一位老师的目光,放下,然后转身离开
它们后来是被谁拿走了,是李老师还是其他老师,杨霁不知道,也毫不关心。
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提醒着他挣扎的无望,转班?成了一个彻底的笑话,他唯一的退路,被姐姐的“好意”和老师的“规则”联手堵死了。
他重新被困在了这个牢笼里
深渊的引力,果然如他所料,变得更强了
好像下一秒,他就会彻底沦陷
但是这样,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吧?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全身上下,无一不在叫嚣着要他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