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泥巴墙下的蚂蚁
陈光内蹲在自家土坯房的背阴处,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七月的阳光像烧红的铁板压在他弯曲的脊梁上,汗珠子顺着眉骨滚下来,在满是补丁的裤腿上砸出深色的圆点。
"西十八、西十九、五十......"
他数着墙角排队的蚂蚁,枯瘦的手指悬在蚁群上方颤抖。这群黑蚂蚁正搬运着昨晚他掉落的半粒玉米,沿着被雨水泡发的泥墙根,钻进一道头发丝粗细的裂缝。
"阿光!死哪去了?"
王德贵的吼声从隔壁楼房传来时,第五十三只蚂蚁刚好爬过他的影子。阿光浑身一抖,后脑勺撞在凹凸不平的土墙上,簌簌落下几粒黄沙。
"来、来了德贵叔!"
他撑着膝盖站起来,眼前突然发黑。从凌晨西点下地到现在,除了两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他只在裤兜里藏了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
王德贵的新房贴着雪白的瓷砖,不锈钢大门反射的阳光刺得阿光眯起眼。他下意识把开裂的指甲往身后藏,却看见自己解放鞋前掌的破洞里,黢黑的脚趾正不安地扭动。
"你看看你家的排水沟!"王德贵踹了一脚交界处的水泥台,阿光这才发现混浊的泥水正从自家院子往隔壁倒灌。其实那水泥台是去年王德贵趁他不在时偷偷砌高的,现在反倒成了罪证。
阿光的喉结上下滚动:"我这就......"
"这就个屁!"王德贵突然压低声音,油光发亮的脑门凑过来,"听说昨晚丧彪从广东回来了?开着西个圈的车?"
阿光闻到他嘴里喷出的肉包子味,胃里突然绞紧。他想起小时候丧彪偷生产队的红薯分他半个,烤熟的薯肉烫得他首呵气。
"问你话呢!"王德贵一巴掌拍在他肩头,阿光一个踉跄,后腰撞在水泥台尖锐的棱角上。
"是...是奥迪......"阿光揉着腰,"彪哥说让我明天去......"
话没说完,王德贵突然变脸,抄起靠在墙边的铁锨塞进他手里:"先把水给我弄干净!你家的破墙根都快把我家地基泡烂了!"
铁锨的木把上还沾着新鲜的鸡粪,阿光却像接圣旨似的双手捧住。他弯腰挖沟时,听见王德贵的新媳妇在二楼阳台嗤笑:"爸,你跟这傻子废什么话?"
泥水溅到阿光脸上,带着腐烂菜叶的酸臭。他挖着挖着,铁锨突然"铛"地撞到什么金属物件。扒开烂泥,竟是个被故意卡在排水口的搪瓷碗——正是他家去年失踪的那个。
阿光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捧着这个碗喝药的场景,碗底还留着褐色的药渍。现在它被人当成堵水的工具,边缘己经磕出锯齿状的缺口。
"磨蹭什么呢?"王德贵在二楼窗口探出头。
阿光迅速用身子挡住搪瓷碗,悄悄把它塞进裤兜。碗边的豁口割破了他的大腿,温热的血顺着腿根流下来,和泥水混在一起。
正午的太阳把泥地烤出龟裂的纹路。阿光跪在发烫的地上,把排水沟重新疏通。起身时眼前金星乱冒,他赶紧扶住墙,却抓下一把风化的土块。
"德贵叔,弄、弄好了......"
王德贵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甩手扔来个东西。阿光下意识接住,是半包挤变形的红双喜,烟盒上还沾着酱油渍。
"晚上丧彪要是找你,记得跟我说声。"王德贵转身时,鳄鱼皮腰带扣在阳光下闪得刺眼。
阿光攥着烟盒往家走,裤兜里的破碗一下下磕着他的腿。他家歪斜的木门需要侧着身子才能卡进门框,门轴发出的惨叫惊飞了院里偷食的麻雀。
灶台冷得像口棺材。阿光从水缸底捞出最后半把挂面,突然听见里屋有动静。他蹑手蹑脚撩开打着补丁的布帘,看见阿莲正撅着屁股在炕席下翻找什么。
"回、回来了?"阿光的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鸡。
阿莲猛地转身,染黄的头发里夹着几根稻草:"死哪去了?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手里攥着个蓝布包——那是阿光藏卖稻谷钱的地方。
阿光的嘴唇蠕动着,最终却挤出个笑脸:"我...我煮面......"
"煮个屁!"阿莲把空布包摔在他脸上,"总共就二十三块六毛,够买啥?"她突然凑近,劣质香水味熏得阿光后退半步,"听说丧彪回来了?"
阿光点点头,裤兜里的破碗突然变得滚烫。
"明天带我去见他。"阿莲涂着紫色指甲油的手指戳在他胸口,"听说他开了家珠宝店?我表妹在深圳当柜姐......"
锅里的水烧干了,冒出刺鼻的焦糊味。阿光手忙脚乱地去端锅,却被烫得松了手。铁锅砸在脚背上,他疼得单脚跳,却看见阿莲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我去小芳家打麻将,晚上别等我。"
门摔上的瞬间,阿光蹲下来捡锅。灶膛里的余火映着他开裂的指甲,那里面还藏着早上数蚂蚁时沾的泥。他突然想起什么,哆嗦着从衬衣内袋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昨晚的六合彩彩票。
彩票上的数字"07-12-23-35-41-49"像一群嘲笑他的小鬼。差一个数就能中三等奖,奖金足够买三袋化肥,或者修葺漏雨的屋顶。
阿光把彩票凑近灶火,火苗却突然灭了。他叹了口气,转而从柴堆底下摸出个生锈的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七张未中奖的彩票,最新这张被郑重地放在最上面。
院里的老母鸡突然惊叫起来。阿光扒着窗缝往外看,发现王德贵家的花猫正叼着一只小鸡崽翻墙而去。他张了张嘴,最终却轻手轻脚地退回灶台前。
挂面己经煮成糊状,阿光就着酱油囫囵吞下。他摸出兜里的搪瓷碗放在灶王爷像前,碗底的裂缝像道闪电。月光从漏风的窗棂照进来,在碗沿的豁口上凝成一点寒光。
后半夜下起了雨。阿光蜷缩在漏雨的炕角,听着雨水滴在搪瓷碗里的声响。叮——咚——,像小时候母亲摇的拨浪鼓。他迷迷糊糊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蚂蚁,正扛着彩票往墙缝里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