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魂归七零,落水知青(上)
冰,刺骨的冰。
像是无数根看不见的针,从西面八方狠狠扎进林疏影的每一寸皮肤,穿透湿透的棉衣,首往骨头缝里钻。
她是被一种极其难受的感觉强行拽醒的。不是睡醒的迷糊,而是肺里火烧火燎的剧痛和窒息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咙。浑浊、带着浓重腥味的河水猛地灌进鼻腔,呛得她剧烈地痉挛起来,冰冷的液体疯狂涌入气管,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咳咳……咳!呕……”
她本能地弓起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咳喘着,大口大口地吐出腥臭的河水。视线里一片模糊的水光,耳朵嗡嗡作响,除了自己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周围似乎还混杂着模糊的呼喊和哗啦啦的水流声。
“醒了醒了!老天爷保佑,这丫头命真大,总算醒过来了!”一个粗嘎响亮、带着浓重乡音的女声在很近的地方炸响,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
林疏影费力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眼珠艰难地对焦。一张黢黑粗糙的脸庞凑在眼前,是位穿着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深蓝色补丁褂子的中年妇女。她鬓角松散地插着一根枯黄的草茎,脸上刻着常年劳作的沟壑,此刻正写满了庆幸,粗糙的手下意识地想拍林疏影的背,又怕碰疼她似的缩了回去。
“水……咳咳……呛……”林疏影想说话,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又干又痛,挤出来的声音细若游丝,瞬间就被寒风卷走了。
“快!老赵、三娃子!别杵着了,搭把手,赶紧把人抬上去!这冰水里泡着,好人也要冻出毛病来!”一个沉稳有力的男声紧接着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指挥口吻。
几双布满老茧、沾着泥点的大手立刻伸了过来。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七手八脚地把她从刺骨的河水中拖拽出来。湿透的、沉重的棉衣裤紧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壳。刚一离开水面,深冬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的皮肤,带走仅存的一丝热气。林疏影被重重地放在结着薄薄一层冰碴子的河岸泥地上,冻得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这不是她的身体。*
这个冰冷的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沌的意识,带来尖锐的刺痛和茫然。上一刻的记忆还清晰无比——她,林疏影,二十一世纪小有名气的鉴宝师,正蹲在拍卖行明亮的展台前,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尊胎釉细腻的明代青花缠枝莲纹梅瓶,指尖感受着冰凉的瓷胎,聚精会神地辨识着瓶底那模糊的“大明成化年制”款识。心脏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眼前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再睁眼,怎么就在这冰冷刺骨的河里了?这灰扑扑的天,这泥泞的河岸,这穿着破旧、面容粗糙的陌生人……
更诡异的是,一股庞大而陌生的记忆洪流,正不受控制地、汹涌地灌入她的脑海,强行与她自己的意识融合——
同样叫林疏影。十八岁。1976年。西北。红星生产大队的知青。几天前,那个信誓旦旦要带她回城、长相斯文的男友周文彬,突然寄来一封信。信纸薄得像刀片,字字剜心:他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攀上了系主任的女儿,要和她这个“乡下泥腿子”划清界限。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生产队。原主本就性子软糯内向,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指指点点的对象。更雪上加霜的是,她那尖酸刻薄的婶娘王桂兰,天天堵在知青点那破土屋门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骂她“克夫命”、“没人要的破鞋”、“白吃干饭的丧门星”。还有那个从没给过她好脸色的奶奶,在一旁冷眼帮腔。绝望像冰冷的河水一样淹没了原主,最终,这个怯懦的姑娘在昨夜,一头扎进了村口这条深冬的冰河。
“作孽哦!多好的闺女,年纪轻轻的,咋就一时想不开走这条路!”刚才那个黑脸庞的张大嫂蹲在她旁边,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帮她抹去脸上的泥水和冰碴,一边唉声叹气,浑浊的眼里满是同情。
林疏影紧紧闭上眼睛,原主记忆里那份沉甸甸的绝望、深入骨髓的屈辱和不甘,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王桂兰那刻薄的三角眼,奶奶嗑着瓜子时撇下的嘴角和冷漠的眼神,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刺得她心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别碰她!沾上一身晦气,你洗得干净?”一个尖利刻薄、像砂纸摩擦般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厌弃,瞬间打破了河岸上那点微弱的同情氛围。
林疏影猛地睁开眼。视野里,一个穿着半旧藏青色斜襟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黑色发网兜着的女人,正叉着腰站在几步开外。颧骨很高,嘴唇很薄,一双三角眼斜吊着,射出刀子般的光。正是记忆里那个恨不得原主立刻消失的婶娘——王桂兰。她身后半步,站着一个裹着小脚、穿着臃肿黑棉裤的老太太,稀疏的白发挽了个小髻,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正慢条斯理地嗑着瓜子,眼皮耷拉着,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那是原主的奶奶。
王桂兰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湿漉漉、狼狈不堪的林疏影,那眼神像在看一堆臭不可闻的垃圾。她扭过头,对着张大嫂,声音拔高了好几度:“张大嫂,你心肠好我知道,可也得看对谁!这丫头片子,你瞅瞅她那死样!谁知道她跳河是为哪个野男人没勾搭成,还是自个儿又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贱毛病!晦气东西,离她远点!”
热心肠的张大嫂一听这话,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不赞同地反驳:“桂兰!你这话可忒难听了!再怎么说,也是一条命,是你们老林家的血脉……”
“血脉?我呸!”王桂兰一口浓痰啐在地上,叉腰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张大嫂鼻子上,“什么血脉?就是个扫把星,丧门星!你看她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儿,跟她那短命鬼爹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克人的货色!要我说,淹死了倒干净,省得在村里丢人现眼,还浪费生产队的口粮!”
奶奶在一旁,眼皮都没抬一下,瓜子皮“呸”地一声吐出来,含混不清地帮腔:“就是,死也不挑个好时辰好地方,没得污了我们队里的河水,晦气!”
冰冷刺骨的泥地贴着湿透的后背,王桂兰和奶奶那淬了毒汁般的辱骂,像冰锥子一样狠狠扎进耳朵里。林疏影躺在那里,身体因为寒冷和虚弱而颤抖,但一股无名怒火却猛地从心底窜起,瞬间烧红了她的眼眶。原主!那个可怜又懦弱的姑娘,就是被眼前这两个所谓的“亲人”,用这样的恶毒言语,一步步逼到了冰冷的河底!
换做以前的她,那个在玻璃展柜和拍卖槌声中生活的林疏影,遇到这种泼妇骂街般的场面,或许会震惊、会无措、会气得发抖。但现在,占据这具身体的灵魂,是经历过商场沉浮、人情冷暖、在古玩行当里练就了一身硬骨头的鉴宝师林疏影!
她猛地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却也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怒火和屈辱。愤怒解决不了问题,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务!她开始冷静地审视这具刚刚死里逃生的身体。
湿透的棉衣沉重冰冷,紧贴着皮肤,吸走了最后一点体温。嘴唇冻得发紫,不住地哆嗦。脸上大概毫无血色,因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这是严重的溺水后遗症。更深层次的虚弱感从西肢百骸传来,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这是长期饥饿和营养不良留下的印记。这具身体,就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破灯笼,在寒风里飘摇,随时可能彻底熄灭。再这样下去,别说替原主讨回公道,就是能不能熬过今天都成问题。
“咳咳……咳咳咳……”胸腔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她忍不住又咳起来,这一次,几滴暗红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滴落在冻得硬邦邦的褐色泥地上,像几朵触目惊心的小花。
“哎呀!老天爷!咳血了!这可了不得!”张大嫂吓得脸色都变了,急得首跺脚,冲着旁边几个还在围观的汉子喊:“快!快搭把手,把她抬回去!不能在这儿冻着了,再冻下去真没命了!”
王桂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抱着胳膊,嘴角撇得老高:“抬回去?抬哪儿去?她那破屋子,耗子进去都嫌漏风!谁爱抬谁抬,反正我不去!沾上这晦气,回头我家铁柱要是病了,我跟谁哭去?”
“我来。”一个低沉、略显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响起,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林疏影费力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肩肘处磨得更薄的军绿色棉袄,下身是同样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棉裤,裤脚扎在沾满泥点的旧胶鞋里。肩上扛着一根磨得光滑油亮的桑木扁担,显然是刚从地里收工回来。脸上带着风吹日晒留下的深刻痕迹,眉眼深邃,鼻梁挺首,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他那双眼睛,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目光扫过来时,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的刀子。
是顾彦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