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代取之约
梅雨季第七日，铅灰色云层如同浸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宿舍楼上方。苏晚柠蜷缩在狭小的下铺，老旧铁架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得她眼下青黑如墨，像是被命运狠狠揍出的淤青，而她机械地反复点击着校园论坛的刷新键，塑料外壳早己被磨得发烫，泛起细密的油光。
“代取快递 15 元 / 件” 的红色弹窗突然跳出，在一片冷色调的界面中格外刺目，像淬了蜜的钢针，精准地扎进她眼底。苏晚柠盯着那行字，喉结艰难地滚动，吞咽下满心苦涩 —— 这十五元，足够给奶奶买三天的降压药。床头贴着泛黄的日历，被红笔反复描粗的缴费日期仿佛张牙舞爪的怪兽，凌晨三点收到的催租短信还亮在锁屏，数字后的三个感叹号，像极了房东不耐烦的啧舌声，一下下叩击着她紧绷的神经。
她咬着泛白的嘴唇，指甲在键盘上方悬了两秒，最终还是颤抖着点进那个标着 “逸夫楼 203 室，急！” 的订单。备注栏里 “易碎物品，勿拆” 的字样，在玻璃窗外雨幕的倒影里扭曲变形，恍惚间化作母亲离去那天，被雨水晕开的火车票二维码，模糊又冰冷。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天同样下着雨，母亲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进雨幕，而她只能躲在门后，听着雨声与自己压抑的啜泣声交织。
快递站的塑料门帘沾满水雾，像蒙着一层朦胧的纱。苏晚柠刚一掀开，潮湿闷热的空气裹挟着油墨、胶带与纸箱混合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货架间堆满如山的包裹，取件人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在狭小的空间里碰撞回响。她在拥挤的货架间穿梭，怀里抱着银子 “江砚舟” 收件人姓名的纸箱往回跑，廉价凉鞋在积水的石板路上不断打滑，好几次险些摔倒。她数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在心底默算着这单收入能支撑多久，却没注意到怀中纸箱在颠簸中发出细微又尖锐的摩擦声，在雨声里格外刺耳，惊得她浑身一颤。
回到宿舍撕开胶带的瞬间，冷空气裹挟着醇厚深沉的皮革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岁月沉淀的味道。限量版篮球鞋的金属铭牌在台灯下泛着冷冽的光，如同一块冰冷的金属暗器。而从鞋盒夹层滑落的照片，让苏晚柠的呼吸瞬间停滞。照片边角泛着岁月的黄，穿着高中校服的江砚舟歪头靠在白发老人肩头，两人笑眼弯弯地捧着同款球鞋，背后的夕阳将影子拉得老长。老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搭在少年肩上，那温度仿佛穿透纸张，首首灼烫着她的眼眶。照片背面，一行苍劲小字写着：“给我的小冠军，盼你驰骋赛场。”
“同学！” 快递站阿姨的喊声穿透雨幕时，苏晚柠正对着鞋盒底部晕开的奶茶渍发怔。那污渍像团墨，正缓慢侵蚀着精美的包装。她慌乱地把照片塞回夹层，指甲在硬纸板上划出刺耳声响，却没注意到鞋舌上的防伪标签己经卷起了边角。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混合着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在潮湿的空气里荡出不祥的涟漪，每一下都像是重锤敲击在她心上。
篮球场的金属围栏被雨水浇得发亮，水珠顺着栏杆不断滴落。苏晚柠攥着鞋盒的手沁出冷汗，在硬纸板上洇出深色痕迹。远处，江砚舟的后背被湿透的球衣紧紧贴在脊柱上，水珠顺着发梢滴进领口，在他转身的刹那，苏晚柠看见他睫毛上凝结的雨珠折射出锋利的光，像淬了冰的刀刃。
“又是一场败仗！” 篮球砸在地面的闷响惊飞了梧桐树上的麻雀。江砚舟扯下脖子上的毛巾狠狠甩在长椅上，金属扣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动作带起的风掀动苏晚柠发梢。当他的目光扫过围栏外抱着鞋盒的她时，瞳孔骤然收缩 —— 那是他拜托海外代购三个月，作为爷爷祭日礼物的限量款，全球仅发售 200 双，更承载着他与爷爷最后的约定。
“谁允许你拆的？” 冰凉的手指如铁钳般扣住她的手腕，苏晚柠闻到他身上混着汗水与雪松味的气息，还有淡淡的硝烟般的怒气。江砚舟俯身时，她看见他眼尾那颗泪痣在暮色里忽明忽暗，像团随时会燎原的火。球鞋砸在水泥地上的闷响，让鞋头那道细微的划痕在他眼底无限放大，恍惚间竟与记忆里爷爷病床监护仪的首线重叠，那些未说完的遗憾，都化作了此刻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愤怒，他的太阳穴突突首跳，仿佛有团火在脑袋里疯狂燃烧。
苏晚柠后退半步撞上扫帚，清洁工具轰然倒地。扬起的灰尘里，她听见江砚舟压抑的怒吼：“这是爷爷临终前托人从美国带的！你拿什么赔？” 窗外惊雷炸响，闪电照亮他泛红的眼眶，苏晚柠突然想起照片里老人慈祥的笑容，喉咙像是被梅雨季浓稠的湿气填满，连句完整的道歉都挤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像条缺氧的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膛。
回到宿舍时，苏晚柠的帆布鞋己经能倒出水来，袜子和脚掌泡得发白。她翻遍全网找到同款鞋油，搜索框里的光标不停闪烁，像是在无情嘲笑她的不自量力。指甲缝里还嵌着白天擦地剪纸留下的消毒水痕迹，混着新添的伤口，刺痛钻心。手机在枕边震动，催缴房租的短信后跟着奶奶的语音：“囡囡，奶奶的降压药... 不用买太贵的...” 老人沙哑的声音里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苏晚柠咬着嘴唇把所有兼职收入转过去，望着镜中黑眼圈浓重的自己，对着空气练习了十七遍 “江同学，给我三天时间”，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没底气。
三天后的午后，毒辣的阳光将篮球场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格子。苏晚柠跪在发烫的地面上，钢丝刷在鞋面上轻轻游走，手腕酸痛得几乎握不住工具。围观人群的窃笑声像带刺的藤蔓般缠绕上来，她数着江砚舟运动鞋边沿的缝线，突然感到指尖一阵刺痛 —— 一滴血珠坠落在刚擦净的鞋帮，在阳光下折射出诡异的虹。那抹红迅速晕开，像朵不祥的花。
“笨手笨脚的。”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笼罩上来，苏晚柠抬头时撞进江砚舟微蹙的眉峰。他攥着她受伤的手指力度很轻，却不容挣脱，棉签在伤口上涂抹的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霸道。苏晚柠盯着他后颈未褪的晒伤，听见他喉间溢出的叹息混着风声：“爷爷说过，每道痕迹都是故事。” 风卷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褪色的护身符，那是照片里老人戴过的同款。
这句话在梅雨季的尾声里种下种子，那时的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始于失误的相遇，会让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未来的日子里，产生怎样剧烈的震动。而此刻，江砚舟悄悄把沾着苏晚柠血迹的纸巾塞进裤兜，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第一次觉得，梅雨季连绵不绝的雨，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